第九十章 大宗師
天剛蒙蒙亮,張信沉默的把被子疊好,穿上破破爛爛的外衫,帶著張曦沉默的離開了這小小的隔間。
兩人站在門口心思複雜的對視了一眼,張信嘆了一口氣:「走吧。」張曦「嗯」了一聲,突然就從旁邊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
「兩位張兄,這是準備上哪去?」
張信目光一凝,雖然他有些心不在焉,但剛剛出門的時候隨意掃視了一眼,這閣樓里明明空無一人,可眨眼間的功夫,邋裡邋遢的方玉正抱著膀子看著倆人。
張曦「哼」了一聲道:「我們兄弟愛去哪去哪,你管的著么?」
方玉笑笑,也不答話,簌的一聲,並指如劍,向張信當胸點來。
張信微一皺眉,沒想到這邋遢少年居然還身負武功,卻也不驚,不退反進,糅身而上,身形一閃,方玉的劍指頓時點在空處。
劍指落空,方玉也不驚奇,臉上還保持著剛剛的微笑,手臂一圈,劍指斜斜的就向張信咽喉削來。
咽喉乃人體要害,縱然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扼住咽喉也能輕易殺死一個壯漢。張信又豈能輕易讓人點中要害?當下並掌如刀,一記崩山勁的反刀崩狠狠的砍向方玉手腕。
刀勢未落一半,方玉此時劍勢又變,斜斜的畫了一個弧形又點向張信手腕太淵穴。
張信心頭一驚,雖知方玉手上並無半點勁力,但若兩人手上拿的是真刀真劍,這一式若是點實了,自己手中鋼刀定然拿捏不住。當下硬生生止住刀勢,變砍為刺,從下往上用手刀挑向方玉咽喉。
張信刀勢疾如風火,方玉卻絲毫不管咽喉處的手刀,劍勢再變,雙指刺向張信小腹。這一下卻是兩敗俱傷之局,張信縱然可以挑開方玉喉頭,可自己非得被方玉開膛破肚不可。
張信無奈,只得小退半步,方玉卻也不追擊,收指喃喃道:「果然,我一點沒看錯……」
說的遲那時快,兩人交手不過電光火石之間。身影交錯間,不過剎那功夫已經分開身形。這兔起鵲落的幾下,直把旁邊的張曦看的汗流浹背。此時此刻,張曦方知這邋裡邋遢的少年竟是個深藏不漏的大高手!張曦心下自忖,若與張信易地而處,以自己的身手頂多能躲開當胸一劍,或許能閃開穿喉的第二劍,可第三招直刺太淵穴的一劍,自己卻是萬萬也躲不開的。
張信自涼州之戰以來,一直順風順水,所遇之人無人能接的下自己三招兩式,只到天下高手不過如此。卻不想在這普普通通的皮行碰見的這邋遢少年竟有如此身手!當下只覺戰意沸騰,高叫一聲:「再來!」卻舍了刀掌,掣拳直上,正是八極槍中的插步崩槍,此刻卻用拳槍化為了拳招。
方玉心中一驚,若真以兵刃相較,槍長劍短,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這長槍先天就佔了三分優勢。但此刻確是拳腳切磋,這槍拳甚至還短劍指半分,不僅沒了優勢反而有了幾分劣勢。然而此時張信竟以槍拳代替刀掌,說明張信槍術遠遠在刀術之上。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一指刺向張信肩胛窩。
這一招看似光明正大,實則無賴至極。若真是槍劍相較,張信這一槍足夠卸下方玉一條膀子,而自己卻絲毫無損,可現在劍指長於槍拳,若二人都不收勢,反倒是張信肩頭先中方玉的劍指。
張信也不著惱,肩膀一抖,肘關節沒有絲毫彎曲,一條膀子宛若一根大棍子一般,直臂下砸,正是劈槍式青龍入海!張信手臂雖然是血肉之軀,但這一砸之下竟有劈風之聲獵獵作響。
方玉識的厲害,不敢硬接,小退半步。心道:「你這招發力如此兇狠,待得招數用老,看你怎麼收招。」
張信見方玉後退,槍勢卻絲毫不緩。眼看招式即將用老,一個跳步把膀子甩到身後,緊接著從身後用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刺出,正是蘇秦背劍接靈蛇出洞。
方玉渾沒想到還有這種變化,頓時大驚失色。這一式刺拳又快又急,那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開了。當下暗暗咬牙,勁運雙手,兩掌疊在一起齊齊拍出,正拍在張信拳面上。剛一拍實,方玉頓時只覺得一股沛然難御的大力,夾雜著幾許陰柔尖勁齊齊湧來。一觸之下,身不由己的「騰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胸口氣血翻湧,竟受了內傷。
張信收拳直立,臉上既有抱歉也有失望。卻是抱歉於自己太過興奮,以致失手打傷了方玉。失望於方玉招式雖然精妙,卻也不過明勁巔峰修為,比自己差的還遠。
方玉站穩腳跟,失色道:「大宗師!」
「什麼?」張信一愣,詫異道。
方玉略一定神,收起玩世不恭,恭恭敬敬的打了個稽首,「正一教,關中冶,方清然見過前輩!不知前輩何門何派,可否示下。」
張信見方玉恭恭敬敬的樣子,習慣了他懶散的邋遢樣,倒是覺得好不習慣,苦笑道:「方兄,你這是說什麼,我就是練了幾天莊稼把式,哪算什麼前輩高人?」
聽到張信這麼說,方玉不禁一愣,心下直犯嘀咕。須知無論何門何派,師門威望重於泰山,只要稍微入門的弟子都不敢說自己練的是「莊稼把式」,否則定當以欺師滅祖輪處。張信敢這麼說,只能說明他是真的沒有門派。
「這.……那,張兄之前是做什麼營生的?啊,小弟絕沒有打探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
張信聽著方玉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心中覺得好笑,「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之前我在隴右邊軍中,不過一個大頭兵罷了。」
「軍中高手.……」方玉喃喃道:「奇哉.……奇哉……難怪.……難怪.……」
張信撓了撓頭,心道這有什麼奇哉難怪的?嘴上卻問道:「對了,方兄,你說的『大宗師』是什麼意思?」
方玉苦笑一聲,「張兄武功如此高絕,卻連自己是什麼境界都不知道.……真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用什麼詞來形容他。只得笑笑,「這說起來有些話長,兩位要聽么?」
見張信張曦均點頭,只得繼續道:「太史公所著《史記·七十列傳》中,正有一篇《遊俠列傳》,指的就是春秋戰國以來習練技擊之術,以武謀生一群人。這群人中有的是軍中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高手,有些是王公貴族豢養的食客,還有山匪路霸,江河海盜,這些人廝殺半生,總結了許多旁人一生也未必能有的技擊經驗,有的傳給了子孫,有的傳給了徒弟,代代相傳,才形成了江湖武林,各門各派。」
張曦張信均是第一次聽說這些武林軼事,俱聽得津津有味,張信更是心中暗暗點頭,心道我所學的「八極拳」起源不就是軍中的槍擊之術么?
方玉又道:「這些人的徒子徒孫一方面習練父輩留下的武功心法,一方面自己也在江湖廝殺積攢經驗,一代代去荒取箐,留下的武功心法一代更比一代強,那也是不必說了。可幾百上千年過去了,哪怕如今武功招式遠比當年進步了幾百上千輩,可一個人身體所能達到的極限卻沒有絲毫變化。一個普通人習武再怎麼刻苦,再怎麼努力,限於資質,力負千斤就是一個凡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了。所以,能夠力負千斤就是江湖上公認的一流高手,像小門小派的掌門,小幫的幫主,各大門派的精英高手,基本都是這個層次。嗯……小弟也不過是這個層次的。」
張信暗自點頭,類比一下這就是後世江湖中的明勁巔峰。說起來明勁不過是國術中的第一個層次,可絕大多數人耗盡一生能達到的境界也不過如此了。
方玉繼續道:「雖說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但人的資質總有高下之分的。縱然大家都是同一個師傅,練同一門武功,總有人練得比別人更快,更好。這種人大概十萬人中也未必有一個,可他們一旦練到了一流的境界,再結合門中前輩留下的心得感悟,就能領悟一種神奇的勁力——我們喚作尖勁。這種勁力彷彿針尖一樣,能直入肌膚,傷人於無形。甚至可以附在花草紙張等柔軟的物事上,飛花摘葉傷人立死,就是這個境界最典型的表象。這個境界就喚作宗師,像是稍大一點的門派掌門,大門派各堂長老,大幫派各舵舵主多半就是這個層次的。」
說到這裡,方玉臉上露出一抹嚮往,「宗師之上,就是傳說中的大宗師!天縱奇才已經不足以形容這種人了,簡直就是武林的神話,活著的傳奇!當今武林之中有這種功力的不過一手之數。大宗師具體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我師父約莫說過一句,大宗師最大的特點就是氣游周身,一擊之下不像宗師那樣勁力只能或陰或陽,而是陰陽纏繞,絕難抵擋。我之所以斷定張兄是大宗師的境界,就是張兄那拳勁中陽剛拳勁中夾雜著絲絲尖勁,直透臟腑,這分明就是大宗師最典型的特徵!」
「啊!」張曦聽到這裡,不自覺的長大了嘴巴,不可思議的看著張信,「這麼說.……信哥就是能在武林上都排的上號的.……大宗師?」
張信搖搖頭,心知按照方玉所說,大宗師分明對應的是圓融如意的化境階段。輪境界來說,自己不過是宗師而已。可八極拳是國術四大拳法中唯一一個外功拳法,本身就是主修陽剛勁力,所以在暗勁巔峰達到陰陽如一的化勁特徵並不難——照這麼來說自己算是大宗師也沒錯。
聽到張曦這麼說,方玉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張兄是我見過最特殊的一個,按照張兄所說,他從未見過任何關於尖勁的心法,那隻能是由外入內,陽極生陰。要知道無論哪門哪派,想要從一流高手成為宗師都是需要認真研習派中專修尖勁的心法秘笈,絕沒有單靠外功就能領悟的。向張兄這種……我別說見了,聽都沒聽說過。」
張信心道你這可真高估我了,我練得八極拳可是幾千年後國術發展到巔峰后才產生的至高秘笈。但旋即愣住了,突然想到自己才到涼州的時候,第一次練功就發現自己的奇經八脈竟然通透一場,渾沒有以前練功那種阻滯感,所以短短几天就跳過了無數人窮盡一生也不能過的暗勁關卡,就算自己有著上輩子的經驗,也未免太快了吧?更何況後來聽張曦說自己絲毫不會武功的時候已經能力負千斤了,這可比尋常的明勁高手的境界還高!而且自己自從進入暗勁階段後進步簡直能用一日千里來形容,要知道哪個暗勁高手,不是要耗費數年,乃至十數年的功夫,才能把勁力打磨的圓融如意的?這麼說來……只能用天賦異稟一種可能來解釋了。
「張兄。」方玉突然一抱拳,「我知道自己與張兄只是初識,這麼說實在唐突。但我還是希望張兄能多留兩天。我也不瞞你,想必張兄也知道過幾天陳東主就要出塞外採購生皮。只是.……在下另有消息說,今年這塞外之行絕不尋常。本來小弟功夫馬馬虎虎也算過得去,護持這一路上也未必有何風險。可不巧在下另有無法推脫要事在身,本正發愁,卻剛好見張兄身手不凡,所以才有剛才冒犯。」說道這裡,方玉正正衣冠,一記長揖:「還請張兄隨陳東主塞外一行,護得東主跟老陳周全。」
張曦冷哼一聲,搶白道:「你跟我們非親非故,空口白牙的,我信哥憑什麼要幫你?」
方玉聽張曦這麼說,面色微變,卻見張信伸手一欄張曦,正色道:「好,我應下了。我隴右張不移,定當竭盡全力護得東主跟你大舅周全。」
方玉面露感激,鄭重的抱拳道:「君子千金一諾,我信張兄,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