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雙生
蕭執身上披著月白的長衫,仰麵躺在闊大而幽冷的屋子裏。
閉目一動不動。
天已黑了。
屋內也陷入昏暗。
窗大開著,夜晚的涼風陣陣地湧入屋內,掠動飄落的衣角。
就在今日,那個前太師之女,說要回去上京。
這個消息令蕭執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起了一陣絕望般的燥熱。
這燥熱很快傳遍全身,皮膚下仿佛有針在刺。
旁的孩童對兒時的記憶總是會輕易的忘卻。
而他沒有。
在他身為大皇子的幼年時光裏。
生母身份低微,不為皇帝喜愛。
因皇帝醉酒,才被偶然臨幸,隨後有了他。
她的性情柔順,在宮中不爭不搶,處處忍讓,這才勉強獲得一席之地。
後來母親死了,無人理會的失寵皇子,過得日子連普通宮人都不如。
因他皇長子的身份,皇後為了給她的兒子騰位,又慫恿皇帝將他扔到邊疆風沙中來。
那個上京,有什麽好的?
她的親人,不也被那吃人的宮牆給吞沒了嗎?
她還為何要回去?
他渾身血淋淋的出了那宮牆時,就想過,若是要回去,必然是要衣錦還鄉。
如今卻不是他還鄉的時機。
在皇城裏的日子,猶如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籠罩著他五歲後的全部夢境。
這間屋子唯於王府的水閣,是最適合消夏的所在。
然而,他的衣裳被後背沁出的汗緊緊地貼。
他猛地睜開眼睛,胡亂地扯開身上的長袍,翻身下榻,也不走正門。
而是到了窗前,一手撐著窗台,縱身一躍,跳入窗外的寒潭。
岸邊,侍衛長尋來,說是太子在前院等,要同他說一說永泰大長公主的事。
蕭執在寒潭裏繼續泡了片刻,抹了抹臉上的水,上岸後,脫去濕漉漉的長袍,換了衣裳,往前院而去。
他早就查清楚永泰大長公主的失蹤是人為的。
至於何人所為,永泰大長公主失蹤後,到底會怎樣,他並不關心。
永泰大長公主確實是見色起意之人,帶著秀美的少年去林中幽會也確實是她會做的事兒。
整件事還是蹊蹺萬分。
秀美的少年隨時都能有,天降之功卻不會時常能得。
否則當初她不會因為前太子拒了她的聯姻而惱羞成怒。
連年都不過,急著帶燕家養女回京搶功的人,見色起意後要做的隻會是帶著人一起回京。
緣何會丟下眾人去了密林幽會?
至於後麵發現屍體,更是錯漏百出。
一個或一群心思縝密的人,卻做出漏洞百出的假象,那就是故意的。
他或者他們想讓人發現,想讓人起疑……
思忖間,蕭執到了前院。
太子正端坐在太師椅上品茶,見他來的快,有些驚詫。
“不知大哥在沐浴,這雖是夏日,還是小心些才好……”
他指著蕭執頭上濕漉漉的發,很是關切。
蕭執隨意地將濕發攏在腦後,
“不知殿下有什麽要同臣商議的。”
心情好的時候自稱臣,翻臉就是本王。
他無視太子的好意,太子也不勉強他,微微頷首,
“永泰姑祖母的事,兄長怎麽看?”
蕭執若有所思道,
“臣覺得此事蹊蹺,似有內情。”
太子沉吟,“孤也覺著蹊蹺,但孤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查……”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
“實話同你說,孤查了這許久,問了許多永泰姑祖母的侍衛……”
“孤懷疑這是有人蓄意報複!”
蕭執隻是‘嗯’了一聲。
太子欲言又止,
“孤查出來,永泰姑祖母當年在燕太師一案中做了手腳。”
“孤懷疑她的死,是燕家後人所為。”
蕭執垂眼,忽然笑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來,走到方桌旁,將桌上太子放置的供詞轉過來,瀏覽一遍。
許久,將手中的東西放下。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轉眼去看太子。
這也沒什麽奇怪的。
太子無法將燕家女握在手裏,得不到,就毀滅之。
皇帝尋人的皇榜還貼在那裏,隻要燕家人現身,後腳太子就將這些送上禦案。
等到燕家人的,又是一次牢獄之災。
對皇親國戚下手,不死也傷。
還談什麽榮華富貴,收攏勢力?
高,實在是太高了。
也不知前太師之女若知道這些,還會不會執意要回京呢?
她怎麽想的,根本不重要。
蕭執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決心要給那前太師之女一個教訓。
垂眼望著那供詞上的一字一句,不急不緩地說,
“太子英名神武,聰慧無比,想來查到的都是真相。”
“大長公主也會瞑目九泉了……”
然後,蕭執轉身離開了待客花廳。
緩步走到外麵,被外麵的涼風一吹,發間的濕意洇在他的長袍上,粘膩膩的。
這份粘膩讓他胸腔一陣發悶。
那悶重感越來越重。
“大哥……”後頭傳來呼叫聲。
蕭執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太子匆匆而來,停在他的身側,手中遞給他一樣東西。
“兄長幼年離京,昭陽王府雖好,到底留著皇家血脈。”
“血脈至親,也不知兄長還記得多少。”
“這次,孤帶了宮中所有兄弟姊妹的小像過來……”
太子一一地展開,一一為蕭執介紹。
蕭執慢悠悠地撥轉著手指上的玉扳指,盯著那些畫像一張張地劃過。
自太子介紹起就一直沉默著的他,忽然開口,他盯著其中一張小像,問,
“這是前太子?”
太子一直眉眼含笑地為他介紹,聞言,驚呼一聲,手一抖,差點將那畫像掉落在地。
“今日才發覺,兄長竟是和四哥長得好似雙生子一樣……”
他看似有些吃味的樣子,“明明孤與四哥才是親兄弟……”
“哎,說起四哥,若是沒有那些事,如今和太子妃一定是琴瑟和鳴……咦,燕家人會不會因此才報複……”
蕭執抬手,接過太子手中的畫像,緩步離開。
一直走,一直走,喉間微癢,他側首輕咳,口中立即一股腥甜。
他停下腳步,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跡。
鮮紅的手指,讓他眼中浮現茫然。
他向來掌握全局,對一切了如指掌。
可這一刻,對於咳出的血,對於那張和他相似的畫像。
他竟難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