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隕(其二)
春光明媚,百花飄香,這樣的清晨總是讓人精力充沛。
納蘭暝從長長的夢境中蘇醒過來,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依然有些酸痛的關節。
他現在正處在一間簡樸的和室之中,身子底下的地鋪雖然不那麼舒適,卻足以消解他的傷痛與疲憊。敞開的紙窗將鳥鳴聲放了進來,聽起來像是杜鵑。
一切都是如此的安詳,正因為如此,他才感到十分的不解。
因為他不應該醒過來的,即使能夠再次醒來,也應該是蘇醒在灼熱的地獄里,而不是在這種舒適的環境中。
「啊,你醒了?」
紙制的推拉門被拉開,一個身著紅白巫女服的少女,端著一碗粥,走了進來。這少女留著淡紫色的齊腰長發,額頭前還剪了個齊劉海,若不是穿著巫女服,倒像是哪個國家的公主。
「不愧是妖怪,恢復得就是快!」巫女微笑著說道,「昨晚把你撿回來的時候,還以為馬上就要不行了,沒想到睡一覺就復活了。」
「啊?嗯……」納蘭暝的腦子還是有點發懵,因此沒能很好地理解眼前的狀況。
他記得,這傢伙就是昨晚那個差點把他給打死的冷麵巫女。現在她竟然滿面笑容地來問候自己,這是鬧的哪一出?
無法理解,在他將近一千年的人生中,還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戰鬥永遠以敗者死亡告終,這是血族的常識。
但他還活著,而且還被敵人給救了,這違反了他的常識。
「我做了一些燕麥粥,如果合你口味的話,就趁熱吃了吧。」巫女跪坐在床邊,將那碗粥遞給納蘭暝,道。
「咕嚕嚕嚕嚕嚕.……」腸胃受到了香氣的刺激,劇烈地蠕動起來。納蘭暝沒多想,端起碗便咕嘟咕嘟地喝起粥來。
他並沒有去思考該不該信任這個巫女的問題,這種問題沒有價值。如果對方想取他性命,那她早就動手了,沒必要等到現在。
更何況,在美食的面前,一切猜忌都是微不足道的。
「呵呵.……」巫女望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禁以袖掩嘴,笑出聲來。
「我還擔心人類的食物不合妖怪的胃口,看來是多慮了。」
「嗯,好吃!」納蘭暝三兩下就搞定了這碗粥,隨即把碗交回給巫女,問道:「還有嗎?」
「還有很多哦!」
「那就整鍋給我端來!」
「帝!」巫女回過頭去,喊道,「把廚房裡那鍋粥端來!」
「好嘞!」一個有些尖細的女聲回應道。
數分鐘后,一個身材嬌小的小女孩捧著個砂鍋走了進來。
這個女孩光著腳丫子,穿著一身從西方傳過來的粉色洋裝,脖子上還掛著一條胡蘿蔔形狀的吊墜。她有著紅瞳與黑髮,頭頂上還長著一對垂下來的兔耳——這很明顯不是人類應有的特徵。
納蘭暝從女孩的手中接過砂鍋,端起來便往嘴裡灌,他真的是餓壞了。
「慢點吃,別急!」巫女見狀,輕撫著他的後背勸道,「又沒人跟你搶。」
不過他可顧不上那麼多。為了修復身體的損傷,他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急需補給。現在無論給他多少食物,他都能照單全收。
「呃……嗝.……」他放下砂鍋,打了個飽嗝,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鍋底,雖然還有點意猶未盡,卻也不好意思再開口討食了。
「吃飽了?」巫女問道。
「算是吧。」
「帝,去把鍋碗洗了。」她將瓷碗放進砂鍋里,一併遞給長有兔耳的少女,補充道:「接下來我要跟他獨處一會,你做完了家務之後,就自己出去玩吧。」
「好的,朔月大人!」
少女接過鍋,走了出去,順便還把門給帶上了。
「這年頭,連兔子都能成精了。」聽著越來越遠的腳步聲,納蘭暝說道。
放在以前,要是有人告訴他兔子也能修鍊成妖,他得笑掉大牙。
「她可是活了超過一千年的大妖怪哦!」
「是嗎?看不出來……妖怪無論活多少年都是一個樣子,雖然我也是這樣啦。」
「所以,為什麼我還活著?」納蘭暝話鋒一轉,直視著巫女的雙眼,問道,「你手下留情了?」
這個巫女的眼睛非常的清澈,充滿了生氣,與那些市井之人有很大的不同。普通人的眼中,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疲憊、一些不滿、一些負面情緒,而她的雙眼就如孩童一般純凈,裡面容不得一絲污垢。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純凈的雙眼,必然通向同樣純凈的內心。
「不知道呢,我也很意外。」巫女說,「一般來講,受了那種傷是不可能活得下來的。」
「但是你不一樣,即使失去了意識,你的身體也在渴求生存,我當時也吃了一驚呢!」
想起那團焦黑的爛肉拚命蠕動著進行自我修復的景象,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情感究竟是驚還是懼了。
「所以你就把我給帶了回來?」納蘭暝十分詫異地望著她,「而不是上去補兩刀,徹底殺死我?」
換成是他,見到自己的敵人重傷倒地,肯定要上去多捅兩刀,以根絕後患。
「為什麼我非得殺死你不可呢?」巫女歪著頭,一臉不解地問道:「我和你有什麼仇嗎?」
「不是有沒有仇的問題吧?你難道就沒考慮過,在我恢復了體力之後,會對你不利嗎?」
這世上哪有對敵人心慈手軟的道理?這傢伙,難道沒聽說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納蘭暝只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維,也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太善良,還是太蠢。
「你不是沒有那麼做嗎?」巫女微笑著反問道,「而且還在一個勁地提醒我這麼做的危險性。」
「你怎麼知道我以後不會對你動手的?」納蘭暝皺著眉頭,反駁道,「要說殺你的理由,我這邊可是有很多,比如被你給打傷了,比如在決鬥中輸給了你,比如你是個人類,再比如說……」
「這些可不是傷員該考慮的事情哦!」巫女用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打斷了他的話語,「如果還想再打一場的話,我們擇日再戰。不過現在,你該養好自己的傷才是。」
納蘭暝一時語塞,只好低下頭去,算是默認了巫女的話。他覺得自己的種種惡意的揣測和殘酷的常識,在這少女的面前都變得一文不值。
他現在的行為,就如同用刀子來刺傷大海一般,滑稽可笑。這個少女的實力如山,高不可攀,而心胸則似海,包容萬物。
有生以來,納蘭暝第一次感到自慚形穢,並且迫切地想要從一個沒有惡意的人身邊逃走。
「傷口的話,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我覺得沒必要……」他說著,正欲起身,突然覺得身子涼颼颼的,便趕緊又躺了回去。
「啊,你的衣服已經被燒成灰了,但是我家又沒有男裝……」巫女看著他那尷尬的樣子,面帶笑意地解釋道,「所以昨晚我只是稍微給你擦拭了一下身體,就把你塞進被窩裡了。因為天黑所以並沒有看到什麼關鍵的部位啦,大概吧.……」
納蘭暝注意到她那游移不定的眼神,頓時便無比尷尬了。他只覺得自己的臉頰發燙,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太羞恥了,無論是輸給了這個少女,還是被她給救了,都令他萬分羞恥。他以前可從來沒體驗過這種事情,他的自傲也不允許他經歷這種事情。
不過在這個少女的面前,什麼驕傲啦,自尊啦,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好啦好啦,你也別太在意了。」巫女為了緩和氣氛,趕忙說道,「我在村子里訂了一套衣服,大概今天下午就會送到。在此之前,你就先躺著吧,這對你的傷也有好處。」
「哦,好的,多謝。」
「那麼我也不方便繼續呆在這裡,就先告辭了。」她揮了揮手,轉身欲去。
「等一下,」納蘭暝叫住了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朔月,」巫女答道,「博麗朔月,我是這博麗神社的第一代巫女。」
「是嗎,朔月啊.……」
朔月,即新月,每個月的第一天,月相輪迴的起始之時。
「『新的開始』啊,真是人如其名.……」納蘭暝望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