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陌生獄卒和詭異和尚
老姑奶奶去了,鳳陽鎮的天,塌了。
老姑奶奶走的平和,臉上猶自帶著往日的慈祥,卻不安詳。她那漫布老人斑和歲月紋理的頸上,多出了一道橫亘咽喉的血口,黝黑嫣紅。她那不再明亮的眼和滿是溝壑的唇沒有痛苦,有的是滿滿的嘲諷。
嘲諷某些人或者事?不得而知。
她蒼老的右手被她牢牢的抱進懷中,彷彿要伸進自己枯乾的腹囊,那手心是一塊被扯落的衣襟,源自這鎮上一件獨一無二的衣服。
這衣服屬於朱頂,是一件於後世再普通不過的棉質T恤,無袖且做工粗陋,而今天朱頂就是穿著這件被撕破一角的衣服遊盪了整日。
鳳陽鎮是天子故里,老姑奶奶於洪武大帝有過不止一次的活命之恩,縣太爺只不過是一個從八品小官,自然不敢獨斷專行,連夜便啟奏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了金陵城天子手中,所以朱頂還要在牢中等上數日,才會被開堂問審。
這數天時間卻不平靜,一場巨浪已經悄然的向著變得漫布陰霾的鳳陽小鎮,兜頭打來。
時已近仲夏,鳳陽正是梅雨紛紛,將入夜時還是彩霞一片,轉而便雷鳴爆起,急雨如瀑。
朱頂蜷縮在逼仄陰晦的牢房一角,臉色青白,胸口沒有一絲起伏,彷彿死去多時,沒有生息。
急落的雨滴拍打在並不寬綽的窗上,碎成細密水霧,彌散而下,早已將他那一身單薄的衣衫潤透,裸露在外的胳膊已經浮現一層層的疙疙瘩瘩。
牢房的地面即便在三伏之日,也冷如堅冰,加上這樣的天氣,就更顯寒意,可是他就那樣抱著膝蓋側卧在污穢地面上,任憑冷雨在他身下匯成一汪小潭,任憑汗毛乍起,也沒有抖動一下。
那個老人去了,那個唯一給過他真切關愛和安慰的老人去了,不是善終。
朱頂很悲傷,雖說他並不在意自己會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中生存,雖說自己只是一個看客,一個不可能活過十八歲的旅者,可是他還是很悲傷,這悲傷源自這位滿口牙齒已經幾乎脫掉卻依舊言辭潑辣的老太太,對他發自內心的疼愛。
人,孰能無情,朱頂雖然自認為只是個停留短暫的異世旅者,可是別人對他的好,他全都銘記於心中,不說報答與否,至少那裡一片溫潤與和煦。
可是現在,那位老人去了,被人殺死,轉而嫁禍在他的頭上。
這,絕對不行!
雷聲漸弱,雨勢漸稀,空氣卻更顯陰寒。
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在寂靜的牢房中驟然乍起,久久沒有聲息的朱頂,渾身顫抖的滿地翻滾著,大聲咳嗽著,他的臉重返血色,面紅眼赤,鼻涕與眼淚橫流,彷彿已經病入膏肓的肺癆病患,在無法呼吸和拚命的汲取氧氣之間死死掙扎。
朱頂還魂了,在他這俱皮囊行將步入死亡的最後一剎那,魂歸來兮。
調節好呼吸之後,他甚至沒有清理臉上的污濁液體,他只是睜著通紅的眼睛,狠狠地盯著牢門那處的獄卒,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鎮里,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獄卒,那個殺了老人的劍手。
朱頂知道了兇手是何許人也,他甚至看見了整個行兇場面,但僅僅只能旁觀,無力阻止。
這是在他穿越之後所獲得的能力,已經伴隨了他整整九世,這能力賦予他某種力量,可以靈魂離體,回到三天之內的過去,彷彿穿行於另一個空間,親眼見證短暫的時間內所發生的某些事情,寂靜如無聲的電影。
但是這足夠他知道事情的始末,在身體瀕臨窒息而亡之前,他看見了所有的真相。
他看到了那個一直以來表現的唯唯諾諾的縣令在老姑奶奶面前囂張的狂嘯,他看見那個陌生的獄卒輕鬆的用一把細長的短刃,在老人的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他看到老姑奶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那眼中的深深鄙夷,他看到老人家在呼吸無以為繼的瞬間,眼中出現的痛惜和擔憂,她的頭頸左轉,她的眼彷彿可以穿過層層阻隔,看到她想要看的地方,那個方向是朱頂的家!
一滴清淚悄然落下,無關於肺腑與空氣重新聯通所引起的強烈反應,只是因為哀痛,哀痛一位慈祥的長輩已經溘然長逝,哀痛這十三年對他最好的老人也許是因為他緣故,而死於某種陰謀。
什麼樣的陰謀,朱頂並不關心,對以一個經歷過九次爾虞我詐算計人生的人而言,對於一個無論如何也活不過十八歲的人而言,再兇險的陰謀也不過了了,他現在只想著一件事,為老人報仇!
看破自己的生死,卻不能釋懷親人的橫亡。
現在,那個最直接的殺人兇手就在他的眼前,距離他不過數步之遙,一扇木門之隔。
獄卒的手不自覺的扶在了腰間佩刀的把柄上,他不明白,為何會從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眼中看到了如此濃烈的殺意,那神情不是孤狼的擇人而嗜,而是如萬獸之王一般的壓迫,彷彿一種氣勢的禁錮,一種源自內心處隱藏最深的恐懼的勾動。
直到朱頂垂下他那高昂的頭,有些萎靡的走向牢房的角落,將濕漉漉的身體縮在最黑暗的地方之後,獄卒才彷彿脫離了這種禁錮,甚至來不及快行幾步以脫離朱頂的視線,就在牢門前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他的眼中是深深的不能置信和惶恐,但是卻沒有再鼓起勇氣看看牢里的那個孩子哪怕一眼,便狼狽離去。
驟雨來的快,息的也頗為從容,在獄卒離開之後不久,就變得淅淅瀝瀝起來,緩緩的釋放著高雲上那層厚厚的水汽。
牢房外的排水溝已經幾乎被雨水填滿,但是得益於吳老三對鎮上的排水設施和地下管道的成功建設,砂石路面上除了幾處淺淺的水坑還能見到點點漣漪之外,並不存在多少積水。
房檐上的水滴串成珠簾,變成了一個個微小的瀑布,敲擊在牆根地面上,滴答作響結成水流又有潺潺之音,往常朱頂是最喜歡這屬於大自然最美妙的音符,可是現在,這落雨聲卻讓他有些心煩。
獄卒離開之後,這裡又再次陷入了相對的安靜當中。
這裡是鳳陽鎮,這裡是皇帝故里,這裡民風樸素高潔,自立國初始,除了偶爾的幾個外地流民之外,這個牢房就形同虛設,從來沒有本地居民被關進來過,朱頂是唯一一個。
他在牢房最陰暗的角落顫抖著,因為寒冷和心中的怒火。
可是他必須忍耐,忍耐到他可以有機會為老人報仇的那一刻,所以他必須要好好的活下去,小心那縣令的陰險算計,雖然現在他幾乎是全鎮百姓的生死仇敵!
「報太平,開盛世!」
朱頂在角落裡調息著,靈魂離體查看始末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他的口中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道充斥著,這是內臟損傷的徵兆,若非他從小便開始著重鍛煉體魄,只這一次,便會要了他大半條命。
可就在這個時候,就在他聚攏心神調養內傷的時候,卻有一個聲音彷彿飄渺又似真實的飄入他的耳中,這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在空蕩蕩的牢房裡徘徊蕩漾,這裡本該只有他一個人。
朱頂站起身來,小心謹慎的用目光搜尋著,終於確定了聲音的來源——他隔壁的牢房!
在他施展能力魂回過去之前,他明明探查過,這裡沒有其他人。
可是現在,在牢房間隔的木柵欄處,明明有一個身影匍匐在地,嘴裡不停的輕聲頌詠著:「報太平,開盛世!」
那人身穿一件幾乎看不出來顏色的僧袍,有些虛胖很是邋遢,若非點綴在短髮上的一排結疤,幾乎就讓人看不出他是一位僧人。
這僧人隔著柵欄對著朱頂不停的叩首,嘴中不停的說著那句話,場面有些詭異。
然而在朱頂的世界里,他實在找不出比自己的存在還詭異的人或事,所以他依然謹慎的防禦著,他要小心,小心一切合理和不合理,在為老姑奶奶報仇之前,他要好好的活著。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兒?」
讓朱頂意外的是,這句簡單的開場,這句最平常不過的詢問,這句並沒有打算被回應的話語,卻被那僧人聽入耳中,並恭敬的給予答覆,可是這答覆,卻讓朱頂驚出一身冷汗。
僧人低著頭,緩緩的站起身來,緊接著便再次伏地對著朱頂扣了三次頭,如此三次,他才止住動作,聲音輕細,語氣狂熱的回答道:「貧道周顛,叩見九世天子陛下,願陛下康泰永駐!」
然後,僧人緩緩的抬起了頭顱。
朱頂驚駭的連連後退,他已經來不及細想和尚的怪異動作,來不及思考為什麼一個和尚會自稱貧道,來不及驚詫這和尚竟然知道他的秘密,他的雙眼只來得及緊緊的盯著和尚的臉,那張如同幻燈片一樣不停的閃爍著不同面孔,滿是鮮血的臉!
它們之中幾乎包含了朱頂認知的世界里,所有的種族,從髮飾上卻沒有一個中土的面孔,無一例外,鮮血從孔竅處淵淵流出,每個面孔都是一副痛苦掙扎的摸樣,然後它們突然匯聚在一起,在空中聚合成一張恐怖的綠色鬼臉,發出陣陣陰森的咆哮,向著朱頂吞噬而來!
朱頂一陣戰慄的坐了起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狹窄的窗欞照射進陰暗的牢房裡,他下意識的看向對面,那裡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和尚。
或許,那只是一個夢,一個太過真實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