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被輕視的生命
前不見生路,身後是猛虎惡狼,朱頂卻不覺得有多少恐懼,只是有些遺憾,有些愧疚,有些迷惘。
這一世或許是他所經歷的生命歷程中最為平淡的一處靜謐港灣,國祚權謀離他是那麼遙遠,表面上他可以過一個普通孩童可以過的生活,可以享受老人的慈愛,可以半真半假的表現出對長輩虐待的委屈,可以像一個孩子王一樣帶著一群小壞蛋滿山亂竄,甚至可以帶著五個混小子偷看老張家快要出閣的大閨女洗澡……
經歷過九次短暫人生旅途的他,有過作為一個穿越者該有的雄心壯志,想要憑藉腦海中遠超時代的知識去改造出一個自己喜歡的世界;有著一切作為平頭百姓想都不敢想的身份地位,上天卻沒有給他足夠時間的不甘。
他想過一切辦法去抗爭,可到了最後,人力似乎終究拗不過上天的意志,於是他逐漸變得逆來順受,逐漸漠視生命,逐漸得過且過,逐漸開始期待每一次的生命終結。
然而,時至今日,時間彷彿又到了他短暫的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卻在重重複雜的心緒里生出了濃濃的不舍。
這情緒來的如此的熾熱,幾乎在生出的一瞬間就將他整個點燃。
思緒飄飛的無邊無際,時間已然沒了意義,朱頂睜開眼,感受著周添丁依舊平穩的肩背,聽到他已經凌亂不堪的呼吸,看到前方不遠處那個在人潮里征戰不休的雄渾背影,那是春先生。
朱頂逃生的路,已經到了終點,追命的箭矢彷彿因為那個黑衣女子的離去而休止,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也沒有再次被激發。
炮擊的轟鳴依舊在持續,彈坑卻始終徘徊在距離朱頂五十步的地方停滯不前,那裡已經被炸成一窪小塘,甚至街上的雨水都因為它的出現變得稀薄起來。
奔跑已經沒有意義,前方又已經到了路的盡頭,街道兩邊的房屋房門緊閉,屋裡也沒有一絲燈光照亮,彷彿這整夜巨大的轟鳴都不能讓他們的夢境稍躁。
遠處黑暗靜謐與他身前的打鬥呼喝映襯鮮明,往日熱忱的鎮民在這個瓢潑的雨夜或真或假的沉沉睡去。在這樣的處境下,朱頂彷彿依稀聽見了溫先生不再從容的腳步在踏水而行,不知道那個嚴苛的老夫子是不是已經葬身在突兀襲來的炮火之下。
周添丁在春先生戰鬥的身影遠處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將朱頂不再堅韌的身體放到雨水裡,而是橫直於身前捧扶,這時的朱頂已經如全身癱瘓的病人一樣,除了脖頸以上都不能再有所稍動。
「少,少爺,嗚嗚……」
一個矮小的身影從一座房子的檐下鑽出,急促的腳步和焦灼的心情破壞了他向來不好的平衡感,一路在泥濘中跌跌撞撞哭泣著奔向朱頂。
朱頂有些意外,這個膽小的、一向不與他們合群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他是吳小六,族裡排行第六,吳老三的獨子,是個很容易害羞的瘦弱男孩,偏又長了個大大的腦袋,在吳老三發跡之前是鎮上眾多孩子的戲謔對象,直到現在性格都很膽小怯懦,一個十四五歲的大男孩偏偏比同齡的姑娘更加容易臉紅羞澀。
「少爺,你,你怎麼傷成這樣了,我……」
吳小六的哭訴被周添丁的一聲冷哼打斷,怯怯的儘力止住哭泣不再言語,只是沉默的用竹竿一樣的雙臂去托舉周添丁顧及不到地方,想要讓朱頂少沾染一些渾濁的雨水。
難言的痛楚和冰冷的雨水讓朱頂再次恍惚起來,神志也變的渾渾噩噩。
他們三個少年就在街的盡頭雨幕之下靜靜地呆立,等待著,等待著春先生殺光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敵人,帶他們回家;或者春先生被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敵人殺死,最後結束這一夜的喧囂。
周添丁是五虎當中年歲最小也最好動的一個,此時正心憂四個不知道倒在哪個角落裡的兄長,手裡甚至能感受到朱頂在這冰冷的雨夜了都明顯升高的體溫,見到哭哭啼啼沒個男人樣兒的吳小六,心裡一陣厭煩,於是開口呵斥道:
「哭哭哭,你成天就知道哭,你有那功夫能不能去找找我那幾個哥哥?
在這哭你個死人頭啊!」
聽到周添丁的罵聲,吳小六頓時收聲,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慌忙之間就要向著已經成為廢墟的縣衙趕去。
炮聲已經停滯了半刻鐘時間,那來自暗夜的箭矢也再也沒有出現過,可這些不代表那片暗不見光的地方就是安全的所在。
周添丁年紀幼小又不愛動腦,想不到這些,可朱頂不能,即便他的大腦現在已經有漿糊在裡面翻滾,恨不得馬上暈過去的難受,他也知道不能讓吳小六走過去,同時他也祈求和相信其餘四虎必定會安然無恙。
朱頂焦急的對著幺虎使著顏色,他的下把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脫臼,就連喉嚨也是火辣辣的疼痛,難以發聲。
「轟、轟,轟……」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半涯一陣巨響,在這裡可以清晰的看見那裡衝天的火光,甚至有些人影帶著一身火焰從高空墜落。
吳小六就好像想到了什麼一樣,急急忙忙的轉過身,又好像害羞一樣從懷裡拿出一件讓朱頂頗為驚訝的事物。
那是一個做工有些粗糙的單筒望遠鏡,只是一次朱頂去找吳老三商量事情的時候,在他面前隨便提了一嘴,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這樣東西做了出來。
吳小六順勢將望遠鏡架在了右眼上,待看清那裡的動靜之後,驚訝的說道:
「半山崖那居然有個洞,有個白頭髮老頭兒也跳出來了,哎,是前幾天和我二伯吵架的那老頭兒……
哎?那是啥玩意?」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一樣,一聲尖叫之後就矮身向地面趴去,可剛剛到了一半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趕緊起身,向著朱頂跑來,然後轉身躍起,雙手前伸,似乎要抓住什麼重要的東西。
下一刻,一支利箭帶著他瘦小的身軀慣向了朱頂。
這支箭無論速度和威力,都已經不能和前面那些相提並論,如果劉狄還在此處,如果那個黑衣女子沒有死去,都能輕易的發現並不費什麼力氣的攔下它。
可發現它的卻是吳小六,也只是吳小六,一個沒有沒有任何武藝功底的膽小懦弱男孩。
縱使那羽箭的威力不能和前幾記相提並論,卻也遠超尋常射手的全力施為,它貫穿吳小六之後的猶不停止,繼續沿著它預定的軌跡前行,雖然有所偏差,卻未停止。
眨眼之間箭矢就帶著吳小六劃過那幾步的距離,周添丁只來得及抱著朱頂的身軀微微橫移,雖然錯開了箭矢的鋒芒,卻避不開已經與箭矢一體的吳小六。
朱頂登時被砸了一個口鼻噴血。
還不等朱頂從劇痛中緩過神來,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路邊的宅子附近由遠及近快速向著這裡逼近——那人在全力衝刺。
一個黑紗遮面的黑衣人提著一把似曾相識的短劍,向著朱頂三人快速殺來,而他手裡的兵器鋒芒指向的,赫然正是已經被吳小六撞離周添丁手臂的朱頂!
沒有兵器、體力消耗殆盡又不擅長拳腳的幺虎幾乎一直個照面,就被黑衣人手中那把泛著藍芒的短劍刺倒在地,他用最後的力氣死死的抱住黑衣人的右腿,用自己的體重阻住黑衣人的腳步,可也僅僅是幾個呼吸之後,黑衣人手中的短劍就在他頸上輕輕點過。
周添丁突然地鬆開了雙手,他的雙手沒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如同朱頂給他講過故事裡那個悲壯的勇士那樣,即便是已經死去也死死的抓著敵人不放,他就那樣滿心不甘的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只能拼盡全力抬起手指死命的前伸,最終也只能無奈的將頭顱砸進水力,一抹泛著黑色的血液自頸間流出,轉眼間就被沖刷殆盡。
黑衣人放緩了前進的步伐,他看向衰弱至極,彷彿隨時都會暈厥過去的朱頂,鄭重的行禮,而後刺出了手裡的短劍。
然而,短劍卻沒有想黑衣人想象的那樣輕而易舉的刺進朱頂的身軀,結束這個孩子的生命,他的劍,被一雙乾瘦的手死死的抓住,塞進了手主人纖弱的胸膛。
黑衣人有些意外,卻也不在意,那雙手的主人他認識,是這鎮上最為懦弱的孩子,他意外於對方今天表現出來的勇氣,卻不在意於他的愚蠢,結局已經註定。
可是下一個瞬間,他用力前刺短劍,想要將吳小六和朱頂一起穿透,卻遇到莫大的阻力,那阻力他也並不陌生,是兵刃被卡在堅硬的骨縫裡進退不能的感覺。
那種痛楚黑衣人十幾年前曾經親身經歷過,絕非常人所能忍受,可眼前這個平日里軟弱的孩子眼睛里卻在放光,臉上甚至帶著微笑,一種強烈的危機感突然包圍了黑衣人,他不及多想,幾乎用盡了全身力量夾帶著身體的重量向前挺進。
而就在短劍刺穿吳小六的身軀,堪堪刺進朱頂左胸的時候,黑衣人聽到一聲猶似炮仗的響聲,而後眼前一黑,失去了他全部的意識。
吳小六艱難而小心的仰起身子,確定那把貫穿了他的短劍離開朱頂的身體之後,才轉過身看向朱頂,他看的是那樣的仔細,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細節,直到確定朱頂只是被短劍刺破了肌膚沒有傷到內里,才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之後,他艱難的坐在水裡,身體想要接近卻又不敢觸碰一樣的徘徊了半晌,才獻寶一樣的展示手裡的事物:
「少爺你看,這是我爹費了大力氣淘換來的那把短銃,你說這玩意可以不用點火就能用,你還說它能在下雨天用,你看,是不是這樣?」
不等朱頂回答,他卻低下了頭,認真的看著手裡的短銃,半晌之後才又說道:
「你們都嫌棄我膽小,長得也不大,都不和我玩兒。
可我爹說少爺你是我家的大恩人,讓我叫你少爺,讓我做你以後的家臣,可我爹又說我太慫了,比他還慫,指望不上我了,要再給我生個兄弟,我繼承家產,我兄弟跟著少爺。
可是我也想像他們五個那樣整天能跟著你,我不敢做你說的那個兄弟,我就是想跟著你,就算當個跟班都行。
我小時候徐翔坤他們老是欺負我,打我罵我,我娘走的早,我爹也不管我就知道賭錢,可是從你去找了我爹以後,我家的日子就好像天上掉餡餅那樣好起來了,我爹也不亂髮脾氣了。
徐大哥他們還是看不起我,但是也沒再打過我。」
他突然抬起頭,臉上看不到痛苦,竟然帶著極度的喜悅:
「少爺,你知道嗎,今天他們找我幫忙了,他們找我幫忙了!他們還和我說謝謝!」
隨即臉色又是一暗:「可是我太笨了,我膽子太小了,我沒敢燒縣衙,他們肯定又要罵我膽小鬼、娘娘腔了……」
「我老是做錯事,我什麼都做不好,少爺你也嫌棄我吧……
可是我就是想跟著少爺,不是因為我爹讓我報恩,不是我要證明什麼,是因為少爺不欺負我,還為我出頭,還教我做哪些好玩的東西,還……」
吳小六的越來越弱的語調戛然而止,他的嘴角還掛著回憶起某種回憶時獨特的笑意,只是他那雙方才明亮的眼已經暗淡無光,他那滿是鮮血的胸口也不再起伏。
朱頂的喉嚨發出陣陣嘶啦聲響,可是渾身的腫脹和已經脫臼的下頜已經無法發出隻言片語,他只能無力的聽著吳小六最後的語言,卻不能給予哪怕一個音節的安慰和認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在憧憬和失望中漸漸離去。
眼淚終於衝破桎梏決堤流淌,一種他從沒有過的悲慟在心底蔓延,不猛烈卻痛徹心扉。
他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個總是佝僂著身子衣衫襤褸的孩子,那個總是被同齡的孩子視為乞丐的孩子。
他彷彿又聽見那個逐漸健康起來卻總有抹不去的謙卑的孩子,口口聲聲的叫著自己少爺,總是想問又不敢言的盯著自己的設計圖傻傻的出神,總是在做出自己嘴裡隨便吐出的事物之後,獻寶一樣的跑來自己面前低著頭看著腳尖,哪怕自己給予的不是誇讚甚至只是一句因為心氣不爽隨口說出的敷衍,也能讓他歡天喜地的跑遠。
他好像第一次記起,不管自己在做什麼,身邊總是有個影子,想要親近卻又自卑的遠遠觀看,會為自己喝彩,會為自己遺憾,會遠遠的同步自己所有的情緒。
吳小六從來不是自己圈子裡的一員,他卻渴望於走進自己和五虎之間,哪怕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只是做個跟班,只是來回左右的跑腿兒,他也會很滿足吧?
吳小六明明比自己還要年長几歲,卻對自己有如此強烈的依賴感。
朱頂突然憤恨起來,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些發現,沒有早些正視那個總是懦弱不堪的身影,如果早一些,甚至哪怕只是幾天之前,吳小六會不會不這樣滿是失望的離去?
可是沒有如果,時間不能再重來……
朱頂想要放聲大哭,為了逝去才知道珍惜的兄弟,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忽視,為了自己心裡的悔恨,可是他的傷勢甚至剝奪了他出聲的權力,只能無聲的看著那個依舊坐在雨中的瘦小身軀默默流淚。
一聲狗吠突然劃破大雨的咆哮,鎮子外彷彿傳來隆隆的聲響,有腳步聲在朱頂的附近響起,一個老人和一個胖子攙扶著虛弱不堪的四虎出現在了朱頂的面前。
看著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身影,朱頂突然覺得包括四虎、包括這兩個陌生人、包括腳步蹣跚最後趕來的溫先生、包括朱頂自己,包括這鎮子上的所有人,是那樣的可惡可憎!
然後他便眼前一黑,結束了自己身體的痛楚和靈魂的鞭撻,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