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欲行,未行,再不行
將入城,老人背著葯簍牽著孩童行在前,身後一條齊腰高的大黃狗耷拉著舌頭跟隨,一隻誰也沒有發現的小小狐狸,藏在狗毛中酣睡。
朱頂就這樣,來到了這座未來會因為他的存在,而成為傳奇的城市,平常如走親戚串門兒。
其實今天的明州城很熱鬧,正街兩旁的商鋪門廊上,一盞盞繪著好看圖案的燈籠,垂在沿兒上隨風輕輕搖曳,門口是進進出出的夥計在忙碌的布置著門臉。
間或幾個路人經過,談論著今年不知又是哪座樓里的哪位姑娘會奪得花魁,抑或到底是楊家的公子、還是屠家的少爺要詩文佳悅。
經常會有和朱頂年紀相仿的孩子,打扮的像一個福娃娃一樣,在家長的牽引下,行於路而隱於民居。
路中央一座高台已經基本搭建完畢,正用紅布彩翎點染,臨台的店家抓緊洒掃以迎貴客,今晚將會蒞臨的,都是些平日里請都請不到的貴人。
方老頭兒比朱頂更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打從進城開始,就不停的左瞅右瞧著,真是看什麼都新鮮,看什麼都稀奇。
朱頂暗自嘆了口氣,心裡有些沒底兒。
本來虐待自己的眼睛,又煞費心力的演那麼一齣戲,不過就是為了在城市裡,有個身份以便行事,可是看到老頭兒的表現,朱頂開始深深的懷疑起自己的選擇。
「寶兒啊,你今天真是來著了,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七夕節,當然什麼節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選花魁啊,有眼福了啊!
萬花樓的楓香姑娘早就揚名在外,今天總算是能看見真人兒了!
還有那寶翠居的憐兒、雅築閣的淺萍,嘖嘖,人間之福啊……」
七月初七,今天竟然是七月初七。
朱頂抬頭看了看,已經日近中天,再有一個多時辰,自己就來到這個世界整整十三年了。
十三歲,對他而言,已經算是長壽了。
看到朱頂因為心中的繁雜思緒而變的低頭沉默,以為是因為自己的話題讓這孩子覺得羞澀,方老頭又是一陣臉紅,隨即臉色一正,終於拿出長者的樣子,略略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說道:
「寶兒啊,你今年也快八九歲了吧?」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朱頂就又是一陣牙痒痒,昨天滿心以為方老頭兒既然要收養他,就一定會給他改一個名字,好叫自己這支假假的也後繼有人。
可誰知道,這個氣質偏斜的老頭兒竟然還有君子的一面,說什麼他只是代朱頂家人養育,未來還有歸宗還鄉的可能,於是就讓朱頂還以原名入家。
可問題是,朱頂順嘴胡謅出來的名字是,趙大寶!
好吧,誰讓大寶天天見呢?誰讓自己作孽呢?他忍!
「爺爺,今天我剛滿十三。」
方老頭兒意外看了看朱頂,隨即說道:「額,我孫兒面嫩,咱長的少形一點兒不怕啊,你還小,是不知道啊,現在的小娘子,可都喜歡你這種面嫩的小郎君,我孫子長大之後,沒準出入煙花之巷都不用掏銀子,當真齊人之福啊!」
「哎……」朱頂心裡一聲長嘆,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主兒,三句話就算離不開下半身了。
說說走走之間,一老一少已經橫穿了大半個明州城,來到城西的一個小小院落之外。
方老頭兒放下背上的葯簍,吩咐朱頂稍等,走到牆邊,身子一竄,雙手一攀,一個縱躍就翻身進了院子,隨後就是一陣滑動門閂的聲響,老頭從裡面把自家的門打開。
朱頂愣愣的看著自己這個剛認的爺爺,身手比一般年輕毛賊都要矯健許多的進了院子,知道自己估計是遇上傳說中的極品了!
貪吃、好色,孤老頭,偏偏又身體硬朗的如少年,看他見到城門卒和巡界步卒又處處透著謙卑萎萎,就知道老傢伙沒準犯過官司,所以怕差人。
這樣的老頭兒要麼是傳說中隱士鬧巷的前輩高人,要麼是退出江湖的老混混兒;但不論哪一類,都稱得上難見的極品。
朱頂看著老頭色迷迷的遙望長街,看著他把滿是灰塵的房門推開,拿出幾條看不出顏色的被褥晾曬,浸泡幾件入水成墨的長衫,愈發的確定,這老傢伙一定屬於後者。
朱頂在滿是捲曲落葉的院子里,尋了個相對乾淨的角落,靠著大黃坐了下來,他實在是有些乏了,滿是創口的腳掌火辣辣的疼,甚至有幾滴膿汁在草屑的縫隙間乾涸。
他現在的身子,前所未有的虛弱著,智者又火急火燎的把他送出了山谷,現在總算暫時安定下來,心裡就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誰知道積壓的倦意和隱傷竟然在一瞬間就爆發出來。
朱頂狠狠的咬了一下舌尖,強自提起精神,這個不知根底的老頭還是有些不靠譜,莫要把他賣了人牙子才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方老頭兒終於來到了昏沉的朱頂身邊,手裡端著碗面,面里鋪著個荷包蛋,另一隻手裡還拿這個紅皮煮蛋。
「寶兒啊,來趁熱吃了,不敢咬斷啊,長壽麵,呵呵。」
方老頭兒一邊把手裡的麵條遞向朱頂,一邊笑呵呵的說道,臉上已經不見了猥瑣,只剩下一個老人面對疼愛的孫子時的那種慈愛。
朱頂朦朧之間聽到似遠又近的召喚,腦中勉強想起方老頭兒,有些迷惘的睜開沉重的眼皮,向著聲音方向看去。
他的神志愈發的渾噩起來,天邊彷彿有某種他不能拒絕的感召,在拉扯著他,讓他放下一切牽絆,去投入那團冰冷的光。
方老頭兒發現朱頂的狀況不對,將手裡的面和雞蛋草草的放在了一邊,伸手摸向朱頂的額頭,一片冰涼如寒石。
「乖孫兒啊,你這是怎麼了,你可別嚇唬爺爺啊,爺爺還指望你養老送終啊,你可挺住啊,走,咱去找郎中,不是,爺爺這就去給你找郎中啊,你挺住啊……」
朱頂迷惑的看著手忙腳亂的老人,心裡出現一絲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道自己該神歸哪方,他只覺得折磨著他的傷痛在一點一點的消失,一股無法言明更不能拒絕的舒適感滿滿的將他包容,他真的想放棄一切抗爭,跟隨著那縷光明,撲向那團冷陽,那是大自在。
朱頂的眼開始慢慢閉合,縱然方老頭兒把他的身體晃成波浪,他也無所感觸,陣陣惶急狗吠在他耳邊飄渺,他安慰的想,這是大黃在祝他安樂。
眼睛幾乎已經閉合,靈魂似乎也要開始飄飛,最後一線餘光撇到那碗被倉皇的方老頭兒打翻的面,和那個紅皮兒雞蛋,眼睛突然定格,他想起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過不到一個時辰,就是自己十三歲的生辰!
而他現在所經受的,就和其他九次在生日當天逝去的滋味如出一轍,這是又要穿越的前兆!
腦海彷彿被定海神針自遠空一擊,迷離將行的朱頂瞬間回神,眼睛兀然怒張,顫動著嘴唇,艱難的抬起右手,指了指腳邊滿是草藥的包裹,一字一頓的對老人說道:「熱水,浴燙,快!」
日已西沉,身體健碩堪比壯漢的方老頭兒累的渾身是汗,汗水浸透他那身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粗布衣服,淌出幾滴顏色不明的液體。
未時四刻早就已經悄然過去,朱頂還活著,沒有走。
他全身浸泡在方老頭兒厚著臉皮從鄰家借來的浴桶里,一片暖洋洋,腦中彷彿被抽走了一大片隔膜,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看著這個世界都變的新鮮起來。
從今天開始,他就將擺脫困擾他九世的宿命,至少可以在這個世間平安三十載。
「爺爺,不用在添柴了,我好了。」
方老頭兒被累得夠嗆,未時三刻的時候,朱頂身上突然湧出大股寒氣,那澡盆里的水就像是怎麼都燒不熱一樣,老人在驚駭的同時,只能無助的向桶底狂加柴禾,最後甚至趴在地上猛力的吹了起來。
直到未時過後,水溫在瞬間升高,他又手忙腳亂的向桶里加涼水,不間隔的忙了整整一下午,這才總算見自己撿來的孫子見好。
老人心疼的摸挱幾下朱頂的頭髮,看著朱頂身上那些或痊癒、或癒合中的傷疤,看著心口旁那處箭傷,心酸的說道:
「作孽啊,這麼小的歲數,哪就受了這麼多的傷啊,那些土匪真是喪盡天良啊,這是拿你人獵啊,都是娘生爹養的,哪就能下得了狠心吶!」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老人竟然眼淚縱橫起來:
「可憐的娃兒啊,難怪你長的這麼小啊,你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你又是在屍堆兒里藏了多少天才跑出來啊,這屍毒都攻了心啊!」
朱頂不知所措的看著老人哭泣著嘟囔,正不知該如何安撫,聽到這句話,一時之間也是喟然,自己最大的無法解釋的地方,竟然被老人自己解釋了去。
老人情緒穩定下來,朱頂自然繼續編著瞎話,稱家裡是經營醫館和藥材生意,自幼耳濡目染又兼名醫指點,自然對杏林之術有所受益,而恰恰自幼就患了寒症,所以逃離匪窟之後,便細心的採擷所需藥材,沒想到瞎貓碰上死耗子,竟治療了屍毒之症,撿回了一條命云云。
而這老頭兒當時也是亂了方寸,沒有留意到朱頂包裹里那些堪稱天材地寶的靈藥和毒草,一股腦的全倒進了澡盆,對他的說辭竟然全信以為真。
晚間,對老人下午不辭辛勞的照顧心存感激,並且終於定下心來的朱頂,躺在雖是夏季,卻依然被老人暖的滾熱的榻上沉沉睡去,再不理會外面的夏雨與冬雪。
方老人兒看著睡的安享的朱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有些怯怯的對著大黃囑咐了幾句,隨後自嘲的搖了搖頭,暗道自己還是老了,竟然和一條狗商量起事來了;哪知道他剛一說完,大黃就對著他「汪」了一聲,甚至點了點頭,趴在朱頂腳邊再不動彈。
方老頭兒贊了兩句大黃的通靈,又再次確認朱頂的呼吸平穩有力,終於按捺不住心裡的悸動,翻身出了院牆,踏著疾步,向著有陣陣絲竹和喝彩聲音傳來的正街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