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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讀書人的心

  朱頂回身看了看威風凜凜的錦衣衛,真是沒想明白怎麼自己幾句話就罪犯滔天了?沒聽說過大明朝因為隨便和人吵個架就被判刑的啊!


  朱頂斜眼看了一下,還在那像個小丑一樣叫囂的周大公子,有個當錦衣衛千戶的叔叔很威風?

  朱頂瞥了一眼還是一臉氣呼呼的十三太監,對於這個從開始就讓他厭煩的老尾巴,愈加的討厭起來,不就是說錯了句話嗎,不分場合不分地點的和自己搗亂,他這算是哪頭的?


  他轉過身,抬頭看向已經來到他近前的周箜,朗聲問道:「敢問大人,學生犯了哪家王法,竟然當得起罪犯滔天之名?」


  周箜眉頭一皺,朱頂一不行禮,二不認罪,讓他心中就是一陣厭煩,可是這畢竟是在書院的門口,明裡暗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著他們錦衣衛,所以必須處理的有條有理,最主要的是要站住一個理字,也定然不可能像以往一樣,深夜闖進罪犯的家裡抓人那樣粗暴。


  正因為這樣,又是剛剛接手明州錦衣衛,他生怕出現什麼岔子,所以才屈尊降貴的親自率隊出面處理,再有十天,奉旨都督海事的燕王殿下就要抵達明州,這段時間,是萬萬不能出什麼問題的。


  燕王殿下雖非馬皇后親生,卻是娘娘一手帶大,與太子殿下感情也很是深厚,在這小小的明州城,在聖賢之地的書院門口,有一個黃口小兒光天化日之下嘲諷一國國母,他不得不慎重,生怕這件事的背後,有什麼未知敵人伸出來的手。


  周箜低垂眼,掃了掃還不到自己一半高的朱頂,很不耐煩的呵斥道:


  「你算是什麼身份,見本官全無禮敬不說,竟然還自稱學生?你是有功名在身,還是我明州官學的生員?不要以為你在書院讀了幾天書就算是個人物,書院雖是聖上指派,也可應考院試、鄉試,但是書院卻不是官學,你又哪裡來的底氣在本官面前自稱學生?」


  朱頂面上不變,心下卻瞭然,這人絕對是來挑刺的,就是來給自己侄子找場子的。


  可是這一次他卻大錯特錯了,一個周大公子還不至於讓周箜冒著丟飯碗的風險來撐腰,朱頂不知道,洪武元年因為他不經意的那句「露馬腳」而死了多少人。


  朱頂的雙手成揖,歪歪扭扭的對著周箜晃蕩兩下,腦袋也象徵性的低了兩低,旋即便抬起頭直視問道:「草民的錯漏,但是草民有一事不解,周大人你今天來到這裡,是公事還是私事?」


  周箜眼神更加兇狠起來,他已經沒了什麼耐性:「緝拿你這個辱沒國母的匪類,自然是公事。」


  朱頂一昂臉:「周大人可別給草民亂扣帽子,我對皇後娘娘可是尊敬的緊,早晚遙祝她老人家身體聖安是從不敢忘的,我這老家人就可以作證!倒是周大人,既然您今天來這裡是為了公事,那我倒要問問您,剛才那句叫他叔叔抓我的話,可是草民聽錯了?」


  周箜的臉色突然變的極為難看,狠狠的看了自己猶在那裡張牙舞爪的侄子,牙一咬,心一狠,便揚聲命令道:「來呀,把那個不爭氣的東西拔去外衣,賞十鞭,都別偷奸耍滑,不然你們就替了他去!」


  大明律里寫得很清楚,衙門捕快在執行公務的時候,如果有家屬指手畫腳的干擾,可是要受刑的,而涉事的捕快還要向上司遞交檢討並且自罰俸祿,這事兒要是出現在錦衣衛身上,懲罰可就更重了,錦衣衛直屬於皇帝,對皇帝的人指手畫腳,一旦被人抓住了當成小辮子,真不是好玩兒的。


  周箜之所以當場就要把他親侄子扒了實施鞭刑,自然是因為被朱頂拿話將的沒了餘地,可是哪裡會沒有在新官上任之際,燒上一把火的意思?他連自己在書院讀書的嫡親侄子都能公事公辦,那些找他求情辦事的,又多了個啥?


  可正是因為他現在處置的是他親侄子,所以他忽略了一件事情,如果在書院門前能夠動武,他還和朱頂廢什麼話,早一腳撂倒押回千戶所,多輕鬆。


  「住手!誰給你們的膽量在書院門前用武?聖賢之地豈容你們這些莽夫胡作非為!」


  果不其然,那周大公子的學子服飾剛被錦衣衛粗暴的撕去上襟,執鞭的刑手正將鞭子掄圓,周大公子正如個姑娘家哭哭啼啼的望著叔叔告饒的時候,一個洪亮的聲音便將這一切靜止。


  出言阻止錦衣衛的不是別人,正是書院院正孫美和老夫子。


  「周大人好大的官威,是誰給你的膽子在我書院門前,對我書院學生動刑?」


  老夫子一出,便是不同凡響,一干錦衣衛雖然未對老人見禮,可是他們身上的那種囂張氣焰倒是收斂了很多。


  周箜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卻還是勉強堆砌笑容準備說些什麼。


  朱頂的臉色努力的沒有變,可是心裡卻十萬個不高興,他才不信夫子是剛剛才趕到,又湊巧在皮鞭之下救下了什麼周大公子。


  自己要被錦衣衛抓走了他不管不問,周大公子剛要被鞭子抽他就出現了,偏心也偏的太厲害了吧?怎麼說自己也是書院的學生啊!

  就在朱頂在心裡誹腹夫子的時候,在周箜還在組織著措辭應對夫子的時候,就聽得一陣人喊馬嘶的聲音傳來,一乘轎子和幾個騎馬的護衛正急急的向這裡趕來,依稀有一些喊叫傳過來,卻怎麼也聽不清晰。


  可是來的人,朱頂卻知道是誰,整個明州城,都再也找不出還有比知府大人那頂轎子更寒酸的了。


  不一時,轎子就到了眾人的眼前,被顛得七葷八素的知府大人,扶著轎夫的胳膊顫悠悠的下了轎子,剛一張嘴就是一陣乾嘔,剋制了半晌才沒在大廳廣眾之下吐出來。


  段知府在那邊緩著,因為著急趕路,被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無死角,擺動的轎子搖出的不適感,錦衣衛也就只能等著看他來此的目的。


  雖然互不統屬,甚至錦衣衛在刑獄上的權柄還要高出知府衙門不少,但是畢竟名義上段洪還是明州的最高長官,這點臉面活兒,錦衣衛還是要做的。


  段知府總算倒勻了氣息,腳下還有些蹣跚,走路還總出曲線,只能在身邊護衛的攙扶下來到了周箜之前,一拱手說道:


  「老朽接了孫夫子的告急,這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了,不知道周大人能不能給本官個面子,將這趙大寶交給府衙處理?這孩子還是弱冠之年,不知道在哪裡聽的市井流言,想來根本就不知道其中含義,是周大人嚴重了。


  讓老朽把他帶回府衙,好生懲處一番便是,就不勞錦衣衛麻煩了吧。」


  聽完段知府的話,朱頂就覺得全身的血液一股腦的在向著腦袋湧來,一張臉熱的和快著火了一樣,恨不得找個地縫直接鑽進去算了;他替自己羞臊啊,孫夫子哪是不管自己,老人家是怕一個人不夠分量,去搬救兵了!


  羞愧難當的同時,他也心生感激,不僅僅是感激平時總板著一張臉,對誰都不假顏色的孫夫子,也感激這時候在低聲下氣的和周箜求情的段知府。


  要知道,雖然權柄沒有周箜的來的實在,但是段洪畢竟是正四品的知府大人,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五品千戶周箜的上官,如果不是為了把朱頂撈出來,何以這樣讓一個知府委屈自己?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老夫子給知府帶了話,而知府大人也的確一直很回護方而廣和朱頂爺孫倆人,不說遠的,就說這次朱頂抽風,如果沒有知府求情,不光朱頂要成為失學兒童,方老頭兒也同樣是要失業的。


  不論朱頂現在的心理反應如何,周箜卻沒有因為段知府的求情就要放過他。


  「知府大人此言差矣,早在洪武元年,陛下就曾經下過嚴旨,但有私下非議皇後娘娘者,則必從嚴查辦,如遇居心不良、包藏禍心之人,更是予以各有司,可先以極刑再上報備案之權。


  知府大人,下官犯上一問,這趙大寶今天的言辭,知府大人恐怕也聽通傳之人說起了,夠不夠得上一個大不敬?


  再者,他在詆毀皇後娘娘之前,還說了一句『大明離亡國不遠』,敢問知府大人,我大明建國方十年,百姓卻比較前朝安享的多,可他卻詛咒我大明亡國,這種言語算不算的上包藏禍心?


  沒有對他施以極刑,便是看在書院乃是聖賢之地的份子上,豈能因為知府大人幾句偏袒之言就徇私枉法?」


  一通話說下來,把個段知府憋得滿臉通紅。


  周箜說的沒錯,朱頂的今天在書院門前的言行,如果換了在其他地方,說不定真的就已經被咔嚓一刀斬殺當場了,朱元璋對孩子好,對老婆也絲毫不含糊,當年就是因為馬皇后的那件事,老朱差點就把那一條街的人殺了個乾淨。


  這些孫夫子和段知府不是不知道,可是孫夫子還是毫不猶豫的給段知府發去了求援,段知府的得知之後,放下手頭正在問審的案子,忍著一路狂癲的痛苦,也要在最快的時間裡感到這裡,拼盡全力也要把朱頂保住,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想朱頂小小年紀,就因為出言不甚丟了性命,是很不重要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朱頂是書院的學生,是讀書人,在未來很有可能是大明的一個官員!

  朱元璋這些年對官員的殺伐太重了,國內剛剛安定,蒙古人還在關外虎視眈眈的要收回故土,朱元璋那狼一樣的眼睛就已經瞄向了那些開國元勛,所以,作為文萃之地的書院,要拿出一個態度,一個不讓老朱繼續殺下去的態度。


  武將們的生死,他們顧及不到,但是大明以讀書人為主體的文官團體,已經開始抱起團來。


  而今天朱頂的這件事,正是文官們試探朱元璋殺心究竟有多重的最好的引線!


  大明武將的手裡固然沾滿了血腥,可大明讀書人的心裡,也不見得有多乾淨!


  可是作為文官和皇帝之間博弈的誘餌的朱頂,卻還不自知。


  孫老夫子和段知府,根本就沒把握,甚至沒打算將他救下來,他們只是在利用朱頂的事件,來表現出自己的態度,去給天下的仕人看!去給朱元璋斟酌!


  朱頂只是個平民老頭收養的孤兒,命不值錢,能在這樣改變天下仕人命運,能在朝堂上為仕人爭取恰當的話語權的事情上付出性命,他也應該感到榮耀才是。


  這便是孫夫子和段知府,在今天的突發事件之後,心裏面真正的想法。


  所以,段知府今天其實也是來拚命的!

  「周大人此言差矣,須知當年之事,聖皇後娘娘得知有無數無辜喪命,曾長跪於陛下面前以情動之,陛下也曾下過罪己詔,並召回相關旨意。


  當年的事情皆已不再作數,周大人今天舊事重提,難道是想矯詔嗎?」


  段知府這話說的是沒錯,馬皇后心善,沒有因為幾句老百姓的調侃而動怒,卻因為朱元璋殺人殺得太多了而傷心,跪沒跪求誰也不知道,求情倒是真的,但是那會兒朱元璋已經把那條街上的成年人殺得差不多了,這才象徵性的下了一道罪己詔,又收回了自己的旨意。


  但是這些年,各地官府、尤其是新近成立的錦衣衛,因為這個典故殺得人,也真不少!皇帝願意當真的事情,那叫金口玉言;皇帝不願意當真的事兒,真的連個屁都不如,誰要是當真了,那也就快活到頭兒了。


  周箜正待反駁,可是已經來到近前的孫老夫子,卻又把他的話給堵了回去。


  「周大人當知我書院是何種地方,陛下立書院又是為了什麼,陛下曾經說過,我大明以武立國,卻要以文人治國,這些年聖上不遺餘力的大興文教,就算最小的山城窮僻之地,也有官學傳道,時至今日,陛下更是創鹿鳴書院,以培育新一代的精英。


  這些還都是孩子,卻也同樣是我大明最大的希望,難道大人你要以幾句孩童之言,就要治趙大寶這個弱冠的孩子以死罪?

  我華夏故土飽受蠻夷侵害,恢復漢室正統不過短短十餘年時間,正是百費待興的時候,而能讀書、明經義之才子,更是如鳳毛麟角一般珍貴。


  你今天要殺的,不是區區一個趙大寶,而是我大明讀書人未來的希望,是我大明未來的能臣,是我天下仕人的尊嚴,聖人云:士可殺不可辱,如果大人今天一定要曲解言辭,致這孩子於死地,那你便是欺我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如若那樣,你便連同老夫一起殺了個乾淨吧!」


  孫夫子以他固有的、不疾不徐卻又洪亮異常的語調和音色,大聲疾呼出那些話語,聽得在場的生員和陸陸續續從書院里向這裡趕來的書生熱血隨之沸騰,竟然一個個挺起胸膛,向著錦衣衛和他們手中的綉春刀靠攏。


  可是朱頂卻熱血散盡,冷眼旁觀著孫夫子和段知府的表演。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他要是還聽不明白其中隱含的意思,他這九次皇帝就算白乾!

  可是在場的畢竟只有他一個人,曾經有過那樣的際遇,除了兩個始作俑者之外,就連當事人之一的周箜,都以為孫夫子和段大人扯出這些大義,就是為了壓住他,讓他服軟。


  錦衣衛是朱元璋麾下最兇殘的獵犬,什麼都可以服上一服,卻獨獨不能服軟!

  當下周箜一怒,就要下令先把朱頂強行捋走再說。可是這樣,卻又中了兩個陰謀家的下懷,朱頂可以肯定,段知府帶來的手下一定會攔著錦衣衛抓捕自己,而且看上去也是拼了命的攔,但是實地里,這些人必然會是出工不出力,自己也一定會被抓走。


  而自己前腳被抓走,這兩個老東西後腳就敢死上一死!

  以死明志,從來都是這幫窮酸最主要的手段,到時候這件事情必然鬧大,而朱元璋迫於天下讀書人的群情激憤,也必須做出一定的讓步,或許就會使得永樂之後讀書人獨大的情景提前到來。


  朱頂可是一直記得後世很受追捧的一句話,「亡大明者,讀書人!」


  本來,他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朱頂真心不願意攙和這些破事,最多以後朱標登極之後,自己給他支支招,多少都能打壓一下他們的氣焰,但是今天他卻不得不出一次頭。


  你們怎麼做是你們的事,但是不要利用我!這就是朱頂最真實的想法。


  「草民趙大寶,願意配合周箜大人調查。」


  朱頂的一聲大喝,馬上打破了這場間的對峙,讓周箜喜出望外,讓兩個陰謀家臉色灰敗。


  「趙大寶,你可是擔心本官和夫子護你不住?你放心,就算拼了我們兩條老命,也不會讓這些鷹犬之輩把你帶走!」


  聽了段知府的一聲吶喊,朱頂對他的那點好印象徹底煙消雲散,愛民歸愛民,但是那種讀書人利益第一的思想,讓朱頂極為厭煩。


  「這話說的場面、漂亮!您可不是真的巴不得去死,好受後世敬仰嗎?小爺偏偏不成全你!」


  朱頂乾脆沒搭理他,而是簡單的對著孫夫子一拱手說道:「今天的事,以詩對起,就讓它以詩對為尾吧,學生懇請夫子賜下筆墨,讓學生獻醜,寫上一副對聯。」


  孫夫子若有所思的看了朱頂半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當下就有生員從書囊里拿出狼毫筆,又吸足了墨汁遞給朱頂。


  朱頂也不多話,在書院的大門兩側龍飛鳳舞的留下兩行大字,便發出一陣滿是嘲諷的大笑,自顧自得向著錦衣衛千戶所走去。


  PS:五千字,兩更的量,就不分章了。


  再PS:給朋友的書打個廣告:《北朝有個獨孤郎》,寫的蠻不錯的,可惜因為改文耽誤了推薦,對南北朝感興趣的大大,可以移步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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