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解釋

  燭火因蕭衍躺下時滅了大半,此時又被他伸手掐滅了最後一盞,一室隻有月光照出的銀白,靜謐無聲,氣氛難辨。


  蕭衍繃著神經,靠坐在床頭,側著臉,透過隨夜風飄動的紗帳,一目不錯地盯視著外頭的動靜。


  他身旁,躺著的小娘子尤不知當下今夕何夕,從被衾中怔怔伸出手,抓住他近她一側的手臂,固執地重複問著她方才沒得到答案的問題:“你是來尋我的麽?”


  她聲音被高熱燒得很啞,音量很輕,卻讓蕭衍體會到了一種話語裏藏著的澎湃激動的情緒。


  蕭衍心裏突然被刺了下,分心想:莫非彼時在蔣州,她就這麽念著見他?


  初回長安時,她回給他的那詩重現耳際:“泠泠數曲暮山青,朱雀橋頭烏蓬橫,蕭蕭朔風吹酒醒,知音不遇任潮平。”


  幾乎是瞬間,他就想到沈蓁蓁偷偷一人獨坐橋頭,寂寞孤獨地迎著蕭瑟秋風,獨酌一壺,擰著眉盼著不會出現的人的模樣。


  蕭衍心中一軟,再一酸。


  原來,在那些他不知道的歲月裏,因那封她自以為的來自他的情書,沈蓁蓁是如此對他默默期盼著麽。


  要不怎麽說,人看到的, 都是自己想看到的呢。


  同一首詩, 往前蕭世子隻看出兩個字——虛偽,如今喜愛上了這個小娘子,看到的,就成了別的意思了。


  蕭世子沒回頭, 眼睛警惕地望著床帳外, 另一隻手卻是伸了過來,牢牢握住了沈蓁蓁的手背。


  溫熱的溫度傳來, 迷糊中的小娘子驚喜地睜大雙眼。


  就在她還準備與蕭衍分享的時刻, 倏爾,一把閃著寒芒的長劍猛地刺來, 速度極快, 下手極狠,是要一劍刺入要害將人斃命那種。


  蕭衍動作更快,一把擒住對方手腕,而後一個翻轉。


  但顯然對方武力很高深, 手肘上的勁被蕭衍逼得一轉, 長劍卻未落地, 而是順著蕭衍施去的力道一個砍殺, 將床帳劈掉了大半。


  由此, 就看見了床內裏的情形。


  見到蕭衍床上還有一個小娘子後, 未等蕭衍出手, 對方出手的招式即刻有了變化, 全數朝沈蓁蓁一個勁使去, 蕭衍在床沿用腳與他對峙數招。


  黑暗中,洶湧的殺機在無聲無息地進行著。


  沈蓁蓁懵懂地看著幾個黑影在眼前亂晃, 使她本就暈的頭腦更為暈乎,她隻覺得眼前一切似在夢裏, 又似真實發生著的。


  沈蓁蓁恍惚間,兩位男子的打鬥越來越激烈, 對方來勢洶洶,又有利器在手, 刺殺中, 一個聲東擊西,趁蕭衍出手的當口,將劍尖一轉,從沈蓁蓁身上朝蕭衍劃拉過去。


  霎時間, 蕭衍痛苦地皺起了眉,咬牙道:“還不滾進來, 等著給我收屍不成!”


  黑暗中立刻再閃進一道黑影,即刻與先前的黑影纏鬥一起,蕭衍沒了顧慮,回頭看了下一臉發懵的沈蓁蓁,轉身坐在床沿,擋著她的身影,等著屋內不住閃著的銀亮光芒熄滅。


  石玖不愧是他在石扇堂精挑細選出來的侍衛。


  不足十招,隨著刺客“啊”一聲悶哼,打鬥結束,石玖捏住對方下顎,卸了對方下巴防止他自殺。


  蕭衍理了下衣袍,從容起身,睥睨倒地不起的刺客,道:“帶回去,仔仔細細給我查。”


  石玖應了聲好,抓起刺客就要火速離去, 卻聽得他身後蕭世子輕輕地、悶悶地“呃”了聲。


  是痛苦的聲音。


  石玖忽然心領神會,忙將手中人一丟,轉身幾步走到蕭衍跟前,對著他胳膊上的劍傷大聲道:“啊!世子你受重傷了!他這劍有巨毒,快快快,快去躺著,莫讓毒擴散,我這就給您取藥去!”


  蕭衍淡淡望他一眼,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方才不過是一時忘了傷,抬手時一不當心牽動上罷了,這個前半程在他屋外偷偷摸摸觀摩他給沈蓁蓁喂藥半天的侍衛,如今腦子可是越來越九轉回腸了。


  他淡聲:“藥留下。話多。”


  石玖隻得將腰間傷藥掏出來,遞給蕭衍,目光哀怨地看他,好似再說:世子,您都這樣了,還不趁人之危?


  蕭衍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聲道:“石玖……”


  沒等他將多少個板子的話說出來,石玖提起地上的人,極快道“世子早些歇息”,火燒屁股般閃身出了門。


  石玖走後,蕭衍點了一盞燈,點畢回頭,就見沈蓁蓁已從被子裏出來,身子虛弱到有些晃地跪坐在床邊,幽幽靜靜地看著他,見他看她,又將目光移到他胳膊上。


  蕭衍走過去,極自然地將搖搖欲墜的小娘子摟入懷中,言簡意賅地打消她心頭的擔憂:“無妨,沒毒。”


  沈蓁蓁乖乖地在他懷中靜了會,才輕輕推開他人,道:“我給你包紮一下。”


  四目相對後,蕭衍沒拒絕。


  遞給她傷藥,見她給他抹了藥後,心靈手巧地扯來一片她裙襯裏的白布,撕成條狀給他係上。


  病情明顯好轉的小娘子神色專注,綢緞般的細發披散一背,隨她手中動作,滑來一些到肩頭上,又有幾縷擋住了她小巧精致的耳朵,蕭衍沉默著伸手,很是親昵地將它們捋到沈蓁蓁耳後,露出沈蓁蓁不知是因病還是因羞而紅透了的耳朵。


  時間一寸寸流逝,郎君落在小娘子臉上的視線裏有他不曾察覺的溫柔。


  年輕男女,半夜三更,同在一個床榻上對坐,相距甚近,鼻中都是彼此的氣息,二人之間流動的,更是有數不盡的曖昧情愫。


  也不知過了多久,隨著傷口的布條打好結,沈蓁蓁眼睫顫抖了下,驀地開口說:“蕭世子會娶我為妻麽?”


  突然再提這事,蕭衍始料未及,不由一懵。


  沈蓁蓁抬著臉看他,神色冷冷道:“還是你覺得女兒家的閨譽不打緊?”


  蕭衍這下明白了,她這是清醒過來,找他“算賬”來了。


  誠然,方才沈蓁蓁雲裏霧裏不要他走,他是耍了點心機,順勢而為,躺去了她旁邊,可真要說趁機冒犯她,蕭世子終究是個正人君子。他真要想要了她,她彼時被鄭婕妤下了藥,對他那般主動,他都沒動心思,今日頂多也就是嘴上占了占便宜罷了。


  可二人又不是沒親吻過,她又不是沒讓他吃過。


  蕭世子從來就隻有被人追逐、討好的經曆,生平找機會接近他的女子有多少?想他蕭青辰何曾被人如此嫌棄?

  眼前這個蠢女子,將不知哪個不三不四郎君的一封情書,生生安在他頭上,對他百般討好撩撥,他被她戲耍、玩弄於股掌間,上了她的套,喜愛上她了,她倒好,又說什麽他與人議親,說他是個混蛋,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了。


  不止如此,他一心為著她的事奔波時,她在做什麽?乞巧節與郎君幽會,與人秉燭夜談,前夜他發瘋似的進水裏救她,生怕她有分毫閃失,她呢,回頭就要去找別的三郎去。


  何等可笑!


  何等氣人!


  蕭衍氣得青筋暴起,氣得甚至眼前有一瞬眩暈,他抬手撫額緩了半晌後,麵上浮現出一絲冷色,聲比方才的寒劍還涼:“我怎麽你了我?在我這處,就有損沈娘子你的女兒家的閨譽,在旁人那處歇一宿,或是旁人在你屋中歇息一宿,就無損你的閨譽了是麽?你……”


  蕭衍再說不下去,起身站去窗牖旁,猛地推開窗牖,發出了“砰”一聲巨響。


  沈蓁蓁被這聲震得細肩一抖,麵色微滯,盯著窗邊衣衫齊整的郎君那氣咻咻的背影,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話語。


  一室靜謐,夜風吹窗而進,一盞燈火昏昏,被刺客斬斷的半截紗帳搖搖曳曳。


  沈蓁蓁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人口中說的“旁人”,是在指謝穆無疑。


  謝穆的真實身份她如何能說?


  沈蓁蓁有片刻的愕然,疑惑道:“她何時在我那處歇息過了。”


  窗牖邊,月色下,麵色比皎月更涼的郎君驟然轉身,快步流星走向她,居高臨下俯視人,冷聲:“何時?才幾日你就忘了?我親眼所見,你還要狡辯不成!乞巧節那日,你可是擔心他有閃失,去了正宮尋他?之後,他可是隨你回了西宮?”


  “一男一女,深夜獨處,就正常了不成?”


  “我見著你們時,尚在一起摟摟抱抱,沒人見著時,你的婢女也被你趕出了門,你二人在屋內會做甚?”


  “獨獨與我蕭衍,就是閨譽有損是麽?沈蓁蓁!”


  可沈蓁蓁此刻心裏是當真委屈。


  一方麵,謝穆成日在郎君之間女扮男裝,一舉一動皆是個郎君沒錯,可她到底是個女子啊,哪個女子沒有一點女子心思?一年一度的乞巧節對女兒家而言何等重要?謝穆雖本身將情愛看的淡,但不代表她徹底不要美滿姻緣。作為離宮這裏謝穆唯一的好友,若非她邀謝穆進屋悄悄乞巧,還有誰會在意她的心思?

  然她絕對不能公開謝穆的真實身份,蕭衍誤會,她隻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另一方麵,她是生病暈倒,蕭衍分明是可以送她回她的住處,卻又將她帶來他這裏來,並且……她方才胸口發疼,她偷偷看過,有指印,兩個皆有……


  即使謝穆是謝邁本人,她與真的謝三郎躺在一起,以謝三郎的性子也不會輕薄她。


  眼前這個混蛋!

  沈蓁蓁在床上挺直腰背,衝蕭衍怒聲:“謝三郎乞巧節去我處就停了一刻鍾罷了,我們根本沒做什麽,我與他坦坦蕩蕩,光明正大。才不像有些人,就是個偽君子!”


  蕭衍冷笑,忽視她諷刺他的話,一針見血問:“若非謝三郎僅十八,你不會考慮嫁他?”


  沈蓁蓁些許狼狽,若是二十歲的謝三郎,倒真是她會考慮的對象。


  謝家一門清流,家教森嚴,郎君們隻允娶妻不允納妾,女眷們的家中地位尤為突出。家中做主的那位太夫人鶴發童心,有趣至極,真要嫁到謝家,她往後的日子定是安悅無憂。


  沈蓁蓁反唇相譏:“如果你不寫給我信,說你會娶我,我怎會白白蹉跎三年光陰?謝家可不止謝三郎,還有謝大郎,謝二郎,即使不是謝家,蔣州也還有這麽多名門郎君我可以去結交!都是因為等你,我潔身自好、避之不及,過得……”


  還要些顏麵,窮困潦倒的事不提也罷,她怒問蕭衍:“你這種行為惡劣的混蛋,憑什麽教訓我?”


  蕭衍幽幽看她,似笑非笑地不答反問:“當真一個也沒去結交?當真一個郎君的示愛都沒接受?”


  麵對蕭衍那諷刺意味十足的眼神,沈蓁蓁恨不得跳進黃河洗清自己,她不甘心地高聲:“沒有、沒有、沒有!”


  她瞪著他,冷笑:“早知你是這種背信棄義的人,給我寫一百封信,我也不會信你!”


  沈蓁蓁有所不知,她言談間流露出來的信息,實際上,大大取悅了這位對她與謝三郎交好的事耿耿於懷的郎君。


  沒與謝三郎好,也沒與別的郎君好,獨獨與他麽……


  蕭衍審犯人一樣,一個蔣州的世家也不錯過,問了謝家、周家、張家,甚至沒落了幾朝的王、餘家,將沈蓁蓁這三年在當地的交際圈全問了一遍,沈蓁蓁憋著一股比他品德高尚無比的氣,天真地有問必答,將自己的潔身自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越說,蕭衍心裏的那股氣散得越多,心裏的小人更是高高勾起了嘴角。


  沈蓁蓁還在氣頭上,麵紅耳赤的,準備好再與蕭衍繼續對峙、對吵,就見蕭衍又驀地坐回了她身邊。


  蕭衍突然道:“我從沒與別人議親。”


  他話題轉得太快,沈蓁蓁一時沒跟上他的話,有些怔忡地看他,見他垂著眼看她,金雕玉琢般的麵貌在近,甚至嘴角還勾著一抹攝人心魄的笑,“蓁蓁,安和縣主也好,表妹們也好,隻是幌子。你懂麽?”


  不懂。


  沈蓁蓁在心裏如此反駁,張嘴正要說話,卻見蕭衍不知何故,突然朝她這邊俯臉過來。


  沈蓁蓁一個著急,竟是抬手一掌,徑直扇了上去。


  世子:……又打我?


  蓁蓁:手,有它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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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清音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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