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毒
聽到吉淼淼的話,許晨光回頭看了她一眼,剛剛這話有些太冷血了,而察覺到這位新任副書記的目光,吉淼淼又馬上補充了一句道:“我不是說這樣是正常的,隻是說相比起很多我了解的特困家庭來說,這三姐妹一家在關山鎮還真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什麽樣?”
吉淼淼歎了口氣:“你看過一個女孩子從小生下來,到七歲去鎮上上學之前沒用過衛生紙,沒洗過澡麽?”
許晨光一下說不出話來,他猛然想起之前在南吉市禁毒支隊的值班室裏,剛接到大娣小娣的時候,那時就覺得這兩孩子異常的木納,明明都上小學的年紀了,卻沒有任何的生活經驗,遞零食給她們兩,甚至連朔料袋都不會撕,吧嗒吧嗒的咬著塑膠薄膜,把包裝袋都差點吃下去。
“那……那個最慘的家庭在哪?我們明天就去走訪慰問。”
麵對許晨光的提議,吉淼淼沉默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去不了了,那姑娘去年就死了。”
“死了?!”
“對,艾滋病死的,可能像你這樣城裏來的幹部,並不了解我們關山這邊的毒害情況,我們這邊毒害泛濫的情況特別嚴重。”
“不不,我其實了解一些……”
“真的?”吉淼淼露出疑惑的目光,這家夥不就是個空降派嘛,真還懂這裏的複雜現狀?
而此時,許晨光目光掃向左前方的虛空處,陷入了長長的思索中,那些赴任前研究過的內參報道在他眼前不斷重放,他很快回憶起早就記的很熟的幾個關山基礎數據:關山鎮其實資源並不貧乏,礦產豐富,林木經濟作物的潛力很大,1983年以前,關山鎮隻有九個村,這九個村除了雷柏村彝漢人口各占一半外,其他八個全是少民村,彝族人口占絕對優勢。而少民的受教育程度底,加上幾乎是一步從半原始半奴隸社會步入了新社會,整個底層社會係統都很撕裂,所以少民村基層組織的建設和治理推進速度特別慢,到處都是法律、道德、秩序都無法觸及的“真空地帶”。
其次,關山地勢高,很多農作物種不出來,好在早期的當地政府為解決吃飯問題,大力推行土豆和苦蕎。後者被州政府作為重點發展產業,希望能帶動農民致富。前者則是百年來關山地區的主要作物。
關山現在的彝族人,幾乎還是早上燒一鍋土豆,早上吃,中午吃,下午吃。不僅是人吃土豆,家裏的畜牲也吃。要出遠門或者遇到冬天要屯糧的時候,就把土豆曬成土豆幹,掛在牆上做口糧。
而如果僅僅隻是如此,那關山可能還隻是貧窮無望而已,但隨著時代發展,中部運輸大貫通時代的來臨,“打破”了關山貧窮落後的局麵。
作為幾條橫貫東西的鐵路樞紐的中間地點,關山被拉入了中部物流大動脈之中,可這種拉入,對經濟發展緩慢,當地教育程度極低的關山地區來說,帶來的致富機會卻遠比帶來的危害少。
當鐵路拉通東西之時,也隨著將各種事物串聯起來,此時一件可怕的事物更是通過物流渠道傳進關山——毒品。
從此,關山“貧窮落後”的局麵變成了“貧窮落後、且毒害泛濫”的局麵。
那時,因為毒品來錢快,暴利猛,關山又有適合種植的日照和土壤環境,當地很多人開始種毒品、販毒、吸毒。而隨著國家打擊力度的加大,加上地方政府的強勢作為,以及衛星監控等技術手段的應用,種毒品的現象比以前少多了,哪家敢下苗,衛星馬上就能精準定位,當地警方馬上就上門拿人。
但是,種植毒品的現象雖然少了很多,但因為本地少民缺少從事其他行業的能力,如果不販毒,就隻有回家種土豆,可土豆沒有什麽經濟價值。這對不受計生政策影響的當地少民來說,根本養不活動輒四五個孩子的家庭,所以打擊販毒在當地仍是任重而道遠,所幸當地政府一直保持著高壓態勢,全麵嚴控,持續打擊,這點剛進山就被吉淼淼指認而被帶到派出所的許晨光是深有體會。
可毒害傷害的不隻是對他人,更是對自己,販毒的人中,很多也吸毒,隨之而來的便是艾滋病的泛濫。
在關山,以前迎接客人的最高禮儀就是請你吃白*。是這當地最好客的作法而。吸毒到了後期,往往通過注射完成,這就導致了艾滋病的蔓延。
而關山的這些感染者,本就沒有任何現代醫療衛生意識,大部分人覺的得了病無妨,繼續按以前的方式生活,這就造成群聚式傳染,甚至許多帶病生產,小孩一出生就已經患上了絕症。
許晨光想起自己看過的那部州省禁毒總隊的內參報告片,裏麵一名被查獲的關山籍毒販,明知身患艾滋後,仍然和她妻子行房事,甚至被問話民警詢問時,還對著鏡頭大言不慚,嘻嘻笑道:你們懂啥!我如果不讓我老婆也得病,她不就跑了嘛!
那副自鳴得意的惡心嘴臉,讓當時即將赴任的許晨光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也就是這樣的現象,導致了妻子染毒、未出生的兒女染毒,全家人染毒。
當地人對艾滋病的防範意識如此之差。但隨著近年來逐漸開始有所加強,加上少民村的彝族比例不斷下降,現在整個關山的少民村比重也降到了一半以下。情況也似乎在越來越好。
即使關山hiv登記感染者人數仍然占了全州的一半,誇張點說,關山的艾滋病感染率和中部非洲差不多。
隻是將這些過往的報告和數字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許晨光就忍不住一陣幹嘔,吉淼淼不知道他怎麽了,還趕緊在他背上拍了拍,關心的問他要不要去醫院。
“我沒事……”
“哦哦。”
“繼續剛剛的話題吧,對於我們這邊的嚴峻的禁毒局麵,我來之前市裏就交代過我了,也看過許多內部資料……”
聽許晨光難得這樣袒露心聲,吉淼淼卻一下打斷了他:“書記,我插句嘴啊,我雖然沒看過你那些什麽內部資料,也沒人和我交代,但因為我是這土生土長的漢族,所以對這裏很多事我都比你們這些上麵的領導幹部要更懂一些,在我看來,你們其實還是什麽都不懂,你們沒見過那些真正的慘狀,你們的那些什麽內參報告,很多都還是根據我們報上去的數據寫的,但你們隻知道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數據,你們看過那一戶戶因為艾滋死絕了的家庭嘛?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我覺得就在是摸腦袋放屁,做的那都……”
吉淼淼越說越激動,看來這幾年在基層工作中積壓了許多的不滿,現在直把許晨光當作一個發泄的出口,她說到後麵簡直是把許晨光這她眼裏的空降派當作了那些屍餐素位的害群之馬,許晨光甚至擔心她激動起來會不會忍不住對自己動手。
“你意見挺大嘛,說說看,上級政策有到底哪些是不切實際的東西。”
“我就這樣說一點啊,現在對艾滋病的醫藥補助政策不是按人頭算的嘛,一戶居民有幾名患者就每個月發多少錢,你知道我親眼看過一個什麽事嗎?那時我還在管特藥補助統計,一天一個吸毒得了艾滋的老婆婆到我們鎮機關來鬧,手裏牽著她的孫女,要我們給她多補錢,說她們沒錢吃飯了,其實我覺得她可能就是為了買毒複吸才那樣激動,但當時也不能和群眾吵嘛,於是就耐心給她講解政策,給她說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給她把補助政策說清楚了,她也聽懂了,我以為這事就了了,她也該回去了,可沒想到……”
說到這,吉淼淼都哽咽了一下,可見接下來的事對她來說都難以接受,許晨光也暗暗感到一絲不詳的預感。
“接下來怎麽了?”
吉淼淼好不容易平複了一下心情,總算能說下去:“然……然後,那老婆婆聽了一下午,在搞懂了政策後,見我們因為她們家隻有她一個患病就隻給了一個人頭的錢。立馬就在手上花了一道傷口,讓她的孫女去*舔那傷口,然後給我說:現在我孫女也得病了,你們得再給我一份錢。”
…………
說完這幾句話後,小小的車裏隻有令人窒息的沉默,許晨光默然的看著前方,吉淼淼也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輕踩油門,繼續駛入這濃的化不開般的黑夜中,許晨光在一串長長的沉默後,突然開口道:“吉主任,能不能再幫個忙……我們再掉頭回去。”
“掉頭回去……?回哪去?”
許晨光深吸一口氣道:“回桐油坪村。”
“啊?”
吉淼淼一陣疑惑,但還是依言掉頭,小車又走回了原路。
“你……你自己都沒地方住啊,你這能怎麽安排?”
依稀猜到了許晨光的目的,吉淼淼忍不住出聲提醒道,眼前的男人一臉苦笑,但馬上又變成堅定。
“總會有辦法的,自己不安排也必須安排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