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 鐘聲驚破夢更難成
沈紅顏聽他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知道他顯然還是非常關心何亭亭,差點把牙齒咬碎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當著楊友東的發火,便點點頭,露出一抹悲哀的笑容,
「是啊,她沒死,她活得好好的,卻讓我們擔驚受怕、內疚了那麼多年。你說,我們這些年的愧疚,算什麼?至於她在哪裡……你以為她願意見你嗎?」
楊友東也笑了,他的笑容里有釋然,有諷刺,「如果不是我們心裡有鬼,怎麼會不知道?我們完全可以問回去祭祖的人,我們完全可以寫信回去問……有一千一萬種方法,是我們沒有勇氣想知道而已。」
至於何亭亭不肯見他,他早就知道了。因為在夢裡,何亭亭就是討厭他的。夢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現實?
看著楊友東的神色,沈紅顏心中的不忿越來越深,她深吸一口氣,說道,「不知道,我只是內疚而已。若知道了,我會驚恐,夜不安寢!」
「你這是什麼意思?」楊友東看了過來。
沈紅顏再度露出哀怨的笑容,「前天我遇見了何亭亭,她跟我說,當年是我和你一起推她下山的,她都記著。她還說,她一定會找我們報仇,一定會讓我們不得好死的。」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她要我們的命,她不相信那是一個意外,她認為我們是故意要推她下山,故意要殺死她的!」
楊友東閉上了眼睛,很快又睜開,目光凌厲地看向沈紅顏,「沈紅顏,你老實跟我說,當年你是不是故意推她下去,要殺掉她的?你老實跟我說!」
「我故意的?楊友東,你難道忘了嗎?當時你也伸手了!我那時怕她摔下去了,是想伸手去拉住她的,可是你也伸手了,你的手撞了我的手一下,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就變成我們一起推了她……你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能全都推到我身上?」
沈紅顏氣急敗壞地說道,她的臉上帶著委屈和憤怒。
楊友東臉上帶著困獸一樣的神色,他抓了抓頭髮,眼中滿是痛苦,「我不記得了,可是我一直做夢,在夢裡不是那樣的……在夢裡,是……總之,不是你說的那樣的。」
他總做夢,夢見11年前還年幼的自己。那時他並不知道什麼叫亡命天涯,可卻在做著亡命天涯的事,從東線梧桐嶺偷渡去香江,博茫茫不可知的前程。
那時小小的何亭亭白嫩嫩的,被他和沈紅顏慫恿得動了心,傻乎乎地跟著攀爬梧桐嶺。只是她終究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是拚死一搏,而她還有無比疼愛她的家人,她留在大陸會更好。
所以走著走著她就不肯走了,一再說要回家,小小的臉上有不舍、委屈和難過,幾度紅了眼眶。
他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心動,但是他知道自己長大了想讓她做自己的新娘,所以他哄了她一路,把所有聽說過的好東西都說了又說,還說到時會帶她去玩,可是當離沈家村越來越遠時,他再也哄不住了。
然後,就出事了。
他回頭,看到沈紅顏伸出的手,嚇得魂飛魄散,馬上伸手想去抓住。
可是那個女孩,一直叫著要回家的女孩,還是摔了下去。
摔下去之前,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夢裡,她的大眼睛里,滿是驚懼和難以置信。
每次被那雙驚懼和難以置信的大眼睛看著,他總會流著眼淚醒過來,然後聽見老舊的廟街里哀怨寥落的歌聲。
「雲寒雨冷,寂寥夜半景色凄清。荒山悄靜,依稀隱約傳來了夜半鍾,鐘聲驚破夢更難成……」
他睜著眼睛坐在漆黑的夜裡,聽著窗外傳來的蒼涼歌聲,拚命回想夢裡發生的事。
當他回憶的時候,他腦海里出現的,是沈紅顏告訴他的真相——他不小心推了沈紅顏想拉住何亭亭的手,變成兩人一起把何亭亭推了下去。
他看過很多書,書上說,有時人對自己做過的事難以置信,總會下意識地美化和推託。
所以,他的夢,也許就是他潛意識地美化和推託的結果。
他不能接受自己害了喜歡的女孩,所以他總是做夢,夢裡錯的是沈紅顏,而不是他。
沈紅顏看著楊友東痛苦的神色,像往常那樣輕聲質問問,「那你說,我為什麼要推何亭亭下山?我何至於恨她恨得要殺了她?我是那樣的人嗎?」
她說到這裡,諷刺地笑了,「說一句難聽的,如果我真的要殺何亭亭,我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以何亭亭的體力,你說她能偷渡到香江嗎?她那樣嬌滴滴的,從小不用幹活,多半會死在路上。」
楊友東沉默了,何亭亭身體並不健壯他知道,何亭亭無法橫渡海峽游到香江他更知道,而這些,沈紅顏也知道。所以,他並不敢肯定,當年真的是沈紅顏推了何亭亭。
「何亭亭並不是香江人,但是她有出息了。她說會找我們,以報當年害命之仇。你有外面那個老婆婆護著,倒也不用擔心。而我,如果不是結識了大人物,估計會沒命。」沈紅顏又哀怨道。
楊友東聽了,忙問,「她現在怎樣了?怎麼個有出息法?」
見楊友東絲毫不問自己的近況,反而問有出息的何亭亭的事,沈紅顏握住了拳頭,深吸一口氣這才道,「她好得很,作為一個大陸北姑,竟然能夠參加上流社會的酒會,你說她好不好?有沒有出息?」
她攀上了紅火幫,她擇偶的目標已經高於楊友東了,按理她不會因楊友東喜歡別的女孩而難受和憤怒。
可是,她還是難受了,還是憤怒了。
她覺得,她可以不喜歡楊友東了,但是楊友東得一直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什麼叫北姑?你別忘了,11年前,你也是北姑。」楊友東皺著眉頭斥道。
沈紅顏沉下臉,「我九死一生偷渡到香江,已經付出了代價,我已經不是北姑了。你別說我忘本,當年我埋頭爬山,泡在海水裡九死一生時,我就發誓,我這一輩子生是香江人,死是香江鬼。死了時,骨灰也不要吹回大陸去。」
楊友東回憶起偷渡來香江的困難,沉默了。
當年他在爬山上氣不接下氣時,他在冰冷的海水裡拚命划動手腳時,他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其實不僅是他和沈紅顏,幾乎所有偷渡去香江的,都是這麼想的。
這時,兩人的煲仔飯都來了。
沈紅顏慢慢吃著自己的腊味,這是廣式的腊味,帶著淡淡的甜味,像她落魄時憧憬的生活,她眨眨眼,把薄薄的淚光眨了回去,
「我來找你,只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合作。我不想死,我要活著。如果我們分開,一定會被何亭亭逐個擊破的。所以,我希望我們可以合作。我們合作了,你就能知道,到底是我容不下何亭亭,還是何亭亭容不下我。」
「合作什麼?」楊友東淡淡地說道,「我只是一個無法融入香江的外地人,我能和你合作什麼?」
沈紅顏咽下口中的米飯,「友東,你不用瞞我了。我知道,算命那個婆婆,她無兒無女,會把自己在廟街的勢力都交給你的。你每日去陪她唱《禪院鐘聲》,她一定會記著你的好的。」
「我陪她唱歌,不是為了要她的東西。」楊友東沉下臉反駁,「只是我自己想唱而已。」
沈紅顏看向他,目含激動和憤怒,
「那你要眼睜睜看著我死嗎?你自己也想死嗎?你想過你爸媽嗎?你想過你的弟弟嗎?你如果和我合作,倒還有生機,若是不合作,我們都會死。你想讓我們都死掉嗎?我們好不容易來了香江,好不容易擺脫了過去的命運!」
楊友東垂下頭,沉默地吃著自己的煲仔飯,沒有作聲。
沈紅顏看著這樣的楊友東,卻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什麼壓住似的,沉沉的,難受得不行。
其實最初,她的生活也不是那麼差的,畢竟她夠狠,夠機靈。夠狠,所以她早早就學會了一口流利的香江話,夠機靈,所以她會討好人。
憑著這兩個特點,她幫別人打點零工,還是能賺到點錢滿足自己的一些需要的。
而且,由於不小心知道了外頭那個算命的老太婆是個隱形的黑幫老大,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討好於她,也得到了一些看重,日子越發好過了。
可惜,那樣的好日子有點短,只有四年。
後來那個算命的老太婆知道了一些她抖機靈的事,對她就變冷漠了。任憑她如何哀求,那個老太婆都不肯原諒她,不肯重新接納她。
不但如此,她打零工的工作也沒了,想來就是老太婆下令讓別人不要讓她做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賺錢的機會沒有了,可她已經習慣了的消費卻依然存在。所以,慢慢地,她的日子過得很窘迫。
那時她已經長成了一個水嫩的少女,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是由班上哪個女生帶著的了,她開始出賣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