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上賊船
我回頭一看,是尹大夫!
他沖我走過來,問道:「怎麼一個人,有事嗎?」
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什麼好,剛才在心裡預演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看我不說話,於是笑笑說道:「沒事我就走了啊,我下午還有個會。」說著,他打開自行車,慢慢地騎走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尹大夫騎著自行車離我遠去,心想如果這個時候不喊出來,以後可能永遠就沒有勇氣了。於是,我做出了一個改變我後半輩子的決定:我沖著尹大夫的背影大聲喊:「我想要知道那些事情!」
前面,尹大夫的自行車吱扭一下停住了。
我喊出這聲以後,徑直向他跑過去,他也回頭看著我。我跑到尹大夫跟前,喘了兩口氣,對尹大夫說道:「尹叔叔,我想知道那些事情。」
尹大夫看著我,笑著問:「為什麼呢?」
我說:「我害怕。」
尹大夫問:「怕什麼?」
我努力地在腦子裡組織著語言,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準確地表達出我的意思,當時,我只能告訴他:「我怕死。」
尹大夫呵呵笑了兩聲,對我說:「你這個年齡,談這個不嫌早點?」
我說:「原來我不懂這個道理,現在我明白了。」
尹大夫問:「你明白什麼?」
我回答說:「我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想吃什麼家人就給買什麼,我想吃什麼都不行!自從看見那些東西以後,就更是這樣了,我愛吃肉,但家人不給我買,只能吃菜,說是為我健康好,我一個月只能吃一次肉,別的孩子一個禮拜就能吃一次!學校組織體檢,別的孩子都是老師由老師帶著,大家一起高高興興地,只有我,每次一聽說要體檢,我爸媽臉上立刻連一點笑也沒有了,非要陪著我一起,弄得大家都笑話我,說我這麼大了連這點事兒都要爸媽陪著!還有,我住奶奶家,爺爺就絕不抽煙,也不做肉,全家人好像都因為我改變了習慣,我不喜歡這樣!」
尹大夫把自行車支起來,走到我面前,慢慢地蹲下來,眼睛注視著我,輕輕地問道:「那,你想怎麼樣?」
我說:「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能活一百年,我只能活三十年。」
尹大夫聽后,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低頭沉思了幾秒,然後抬頭問我:「你為什麼怕死?」
然後,我把三年級的時候回奶奶家,親歷的樓上爺爺因為癌症去世的喪事跟尹大夫講了一遍。最後,我對尹大夫說道:「人死了,周圍的人會傷心。」
尹大夫說道:「傷心也只是一陣子,大家遲早都會恢復正常的活動。我問你,你現在回你奶奶家,樓上的奶奶還傷心嗎?」
其實,尹大夫這是逼我說真正困擾我的原因。說實話,怕周圍的人傷心,這個理由雖說也算一條理由,但總是有稍感肉麻的感覺,有點矯情,像什麼:「我怕你傷心」,「我好愛你」一類的,都是出現在瓊瑤劇里的詞語,現實生活中不會說出口。主要的原因是:我怕死了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記得有一次上《自然》課,講到生物的死亡,老師說我們人人都會死,我就問老師,人死了以後會怎麼樣,老師回答得比較浪漫:正如人活著的時候吃的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東西一樣,人死了以後要把那些東西全都還回去,身體會滋養大地,而我們也會進入永遠的睡眠,永遠也不會醒過來。我當時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勁頭,一改平時低調內向的作風,我對老師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結果搞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一開始沒有生氣,笑著問我們誰見過鬼,誰見過誰舉手,然後我就把手舉起來,說著說著老師就生氣了,把我訓了一頓后還讓我站了整整一節課。後來,自然課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班主任,說我小小年紀就信封建迷信,如此下去不得了。於是班主任把我爸叫到學校,大家坐下來進行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談。回家后,我原本以為少不了一頓竹筍炒肉,但是我爸沒打我,也沒罵我,只是告訴我,人死了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只要記住這句話就可以。
什麼都沒有,說實話,人的大腦天生就是為了填滿東西而進化的,人天生缺乏理解虛無的能力,說人死了以後什麼也沒有,其實比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要更可怕。
如果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我怕鬼,所以我怕死。如果人死了以後什麼都沒有,我就更怕死了。總而言之,我怕未知,而死亡就是未知。我當時就處在這麼一種狀態,三十歲,那是一個已知的未知,讓我感覺到自己每天都活在倒計時中一樣。
我對尹大夫說道:「我怕死了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尹大夫盯著我看了幾秒,突地一下猛地站起來,說道:「上車!」
我一開始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獃獃地愣在那裡。
尹大夫重複了一遍:「上車,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當時一時衝動,一下子就跳上了尹大夫自行車的後座。
自行車飛馳起來,我好像聽到尹大夫在自言自語:「但願我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自行車行駛了足足將近一個小時,來到了一座小學校的門前。
看門大爺似乎認識尹大夫,說道:「呦呵,來啦。這個月又講什麼課?」
尹大夫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說道:「這個月好像講交規。」
大爺哈哈笑了,說道:「你們那老周還真是個萬事通,什麼都懂,上上次講會計,上次講物流,這次又講交規了。我說你們學這麼多能消化不?」
尹大夫沒有回答大爺的問題,而是問道:「老周,您看到老周進去了嗎?」
大爺回答:「看著了,早半個小時就來了,好像受傷了,胳膊上還纏著繃帶呢!耶?這小小子兒是誰啊?頭一次見。」大爺指著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我問道。
尹大夫沒再和大爺說話,騎上自行車就衝進了小學校。
說這是小學校,還真是一座小學校,二百米的跑道圍著一個小操場,兩個簡陋的足球門和幾個銹跡斑斑的籃球架子,教學樓只有一座,估計只能容納五百來人。
尹大夫把自行車鎖在車棚,朝一間有著嘈雜人聲的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