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冥海之劫(再中)
被金光籠罩的淩宗漂浮在墓室半空中,他雙目緊閉的臉上,此刻正閃爍著一陣晦澀明暗,似乎此刻在他內心中,有兩種劇烈的情緒砸相互衝撞著,讓他遲疑、不甘、掙紮、抗拒、恐懼……
在外人眼中威風無匹的霸王;此刻正在突破,異象如聖如神的霸王;渾身散發無量壽無量光的半宗境強者;正在突破宗師境的霸王天夏衝——淩宗。
他看似風光,卻沒有人看得到他此刻心中的陰霾與恐懼。
一生不曾屈服,不曾畏懼,但是,這一次真的不一樣。
他一向無所畏懼,堅定本心打破世俗規矩,不屈服於任何人。以往經曆重重挫折,始終不曾認輸,不曾屈服。
最終以自己的努力,奪得獲封稱號之權,身份顯赫堪稱為商國皇室麾下一封疆大吏。
他是霸王,他是天夏衝。
是那個心中已經模糊摸索出自己宗師境之道的超凡九品巔峰強者。
宗師境之所以難,是因為每一位宗師境都有屬於自己的道路。
或是心性,或是天地能量,或是規則感悟,或是一生經曆凝聚而成的“道”。
宗師境,宗師、宗師,有此一“師”字,其韻意是“可以為師矣”。
當武者在一個方麵的成就足以凝聚出獨屬於自己的道,將自己這條道走下去,走成功,那麽,他便會掌握一條獨一無二的“道”,獨屬於自己的天地規則之道。
淩宗,或者說天夏衝,他的道在於“霸”之一字。雖然他自己不承認自己很“霸道”,但是,他心中所執著的意念,以及自己追求的道路,便是“霸”之一字。
世間無人能讓其屈服,永不妥協,不苟且一生,哪怕拚個粉身碎骨也要瀟瀟灑灑痛痛快快走一場,活一場。
如此酣暢淋漓的一個人,如此霸氣昂然的一位英才豪傑,卻在今日遇到了平生的最大挫折。
麵對坐化兩百年不死,不知道被何等詭異神秘手段拘役,重返人世的外祖公。淩宗從少元外祖口中得知的事情,知道真相帶來的恐懼,是對他這一生堅守的“道”的最大挑戰。
一個霸道無匹的人第一次出現恐懼的感覺,他清楚,就算自己突破宗師境,在那個“它”麵前,也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那麽,如果不突破宗師境呢?
選擇安心坐化?
這個念頭在心中稍稍一閃而過,哪怕毫無痕跡遺留,但是,畢竟是有這樣的想法。
有這樣的想法,便代表這個霸道的強者,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動搖了,退卻了。
如此,他感悟的宗師境之道,霸之一道,便轟然動搖,搖搖欲墜,似乎隨時可以倒塌。
如此看來,突破宗師境再也無望。
不如安心坐化?
可是……
且看少元外祖,坐化死後如何?
竟然被那恐怖的存在從飄渺傳說中的九幽冥地拘役回來,死者尚且不得安息!
如此一來,豈能再有退路?
生者無所畏懼,是因為覺得“死亡”,是最大的退路。隻要一死,煙消雲散,往事皆空,所有煩惱困擾苦惱,統統煙消雲散。
一醉解千愁,一死則是銷萬愁。
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隻要一死,一切煩惱根絕。
這是多麽幸福?
多麽像進入極樂世界?
然而,既然活著不如意,還有“死”這麽一條退路,那麽不留著最大的退路,好好活著,堅強的活著?
你無法選擇什麽時候可以一直活著,但是你想要,卻隨時可以死去。
麵臨壽元將盡,隻要不突破宗師境,淩宗是不想死都難。既然注定必死,那還有什麽可以畏懼的?為何不拚一條生路?
還有什麽不敢拚搏的?
於是,在這墓室之中,淩宗刹那心血來潮。
“機緣到了。”
“尋找證‘道’的契機來了。”
淩宗毫不猶豫的選擇衝死關,直接立地衝擊一品宗師境。
然而,無論如何,眼下淩宗的心境和道都未曾圓滿。
最主要的是,他以霸為道,卻在今日為自己的恐懼而動搖了自己的道。
一個不曾屈服過的強者,竟然因為知道一些極惡隱秘後,畏懼到幾乎選擇放棄突破宗師境,選擇坐化,以免日後遭遇上那個恐怖的存在。
世界那麽大,為什麽淩宗斷定自己隻要活著,日後肯定會遭遇到那個恐怖的存在?
因為,他對這個世界絕望。知道真相之後,對這個世界的絕望。
因為,那個足以讓淩宗這等以霸意為道的強者產生恐懼的“它”,就是這個世界。
整個世界。
……
你無處可逃。
與世界為敵,是壓抑,和絕望。
世界,不是人,更不是全世界的人。
但是,世界可以是人,更可以是,一個令人絕望而恐懼的敵人。
無法麵對的敵人。
盤膝漂浮在半空中的淩宗,緊閉雙目,臉色陰晴灰暗不停變換著,他掙紮的,便是這些。
為人無法理解,淩宗的感受隻有淩宗自己才清楚,葉玄等人均是神色各異站在地上靜靜等待,先前羅三刀的死已經讓眾人收斂了所有心思。
當然,目前如果說有需要、有可能有不好的心思的,也就是嚴氏兄弟二人。至於白衣青年,從進入墓室,看到淩宗身上的異象之後,他便消弭了與眼前之人對抗的心思。
至於葉玄,這廝大概就當淩宗在接受少元的某種傳承,把眼前淩宗身上神奇的一幕,歸咎為淩宗苦苦尋找少元島所需要的東西。
不是一生丹,而是葉玄認為的,淩宗尋找少元島,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墓室中的金光似乎持續了很久,又像隻持續了短短十幾息的時間。
就在這時候,眾人神色一動,往半空中那道藏在無量金光中的身影望去。
隻見盤坐在氣息霸烈的金光中,淩宗忽然睜開雙目,眼睛稍稍猙獰微微突出,似乎心中掙紮衝突到了極點。
自己堅守的霸之一道,即將凝聚成宗師境層次的霸之意念,與自己今日所見所聞帶來的恐懼相互衝突。
無論如何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當遇到真正畏懼的事時,恐懼的心情是無法壓抑的。
腦袋想竭力驅除心中的恐懼,但是,那種恐慌的情緒,依舊在心房彌散開來。
直到此刻,淩宗雙目猙獰一睜,身側周遭金光暴漲三分,在場圍觀的眾人隻覺得一股恐怖的、強大的力量勃發而出,幾乎撲到自己臉門上來。
“這家夥,究竟吃了什麽藥?”葉玄也被淩宗身上的力量震撼到了,不知道淩宗究竟在墓室之中得到了什麽。
正當葉玄還在狐疑淩宗究竟得了什麽“外力”幫助,在接受什麽“神秘傳承”的醍醐灌頂而大發神威,但他又覺得淩宗臉色隱約有些不對勁的時候。
淩宗身上膨脹的恐怖氣息驟然一頓,然後猛然加劇爆發!
眾人忽然齊齊聽到一頓猛喝在耳畔響起。
“吾這一生,不屈於人,更無、畏、於、天!”
他麵目猙獰,似乎一字一頓竭嘶底裏呐喊,又似乎為了衝破心中恐懼,從而證道霸之意誌。
聽到耳邊響起的這一頓瘋狂猛喝,包括葉玄在內,所有人都腦袋發脹,腦中一道道嗡嗡聲直鳴。
勉強忍受那如同灌入腦海之中,無處不在的歇斯喊聲,眾人紛紛抬頭艱難往淩宗望去,發現耳邊瘋狂怒鳴的聲音不絕,但是淩宗的嘴巴卻是緊閉著的!
“這是怎麽回事?”
旁人臉上露出震驚,愈發覺得淩宗身上的異象前所未聞。
唯獨白衣冥王微微低下頭顱,表示敬畏。
這是宗師境手段,靈識傳音。
眼前霸王,已經凝聚宗師靈識無誤!
然而,就在眾人這異象不同程度敬畏的同時,正在艱難突破宗師境的淩宗臉色忽然一變。
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團青色毒斑爬上他臉龐,原本酷酷冷冷的臉龐因為掙紮而扭曲,此刻又因為那恐怖的一大片青色瘢痕,顯得更加猙獰!
“噗!”
淩宗猛地一噴鮮血,鮮血噴出,射在麵前眾人身上。
“嗤嗤嗤!”
猝不及防之下,包括葉玄在內,四位超凡三品的強者均被淩宗噴出的鮮血擊中。
幾乎是瞬間,嚴氏兄弟二人接觸到那青色毒血,手臂上直接出現一團團青色毒斑,“嗤”一聲,這兩兄弟根本來不及慘叫,便化作兩道形同燒焦的青黑色幹屍,噗一聲倒在地上。
白衣冥王接觸到那青色毒血的時候,他臉色刹那一變,幾乎跟嚴氏兄弟二人一樣,身體刹那間變成青焦黑,身軀被這霸道劇烈至極的奇毒感染,瞬間變成幹屍。
然而,白衣冥王終究是超凡三品巔峰強者,是冥海之王,真實潛在實力底蘊堪比超凡五品強者,所以,他比嚴氏兄弟多了一息活命的時間。
於是乎,這位白衣冥王雙目瞳孔收縮到極致,刹那間喊出:
“這是!!人形兵器,人形兵器!萬宗隕落之戰的人形毒兵,霸王,你!……”
聲音戛然而止,堂堂縱橫冥海的超凡三品巔峰強者,就此化作一具幹枯毒屍,徹底死去。
被這毒血噴中的,自然也包括葉玄。
看到身旁那三人如此模樣,葉玄心中一顆心幾乎跳到喉嚨,感覺一股血用脊椎灌入腦海中,整個人猛然一窒,恐懼,窒息,無邊致命之危。
其實,青色毒血幾乎是同時噴在他們四人身上,葉玄能有機會感受到身體傳來戰栗,無盡恐懼,已經代表他比另外三人在這青色奇毒之下,撐了非常長的時間了。
青色毒血早已經沾染在葉玄身上,葉玄身上血肉幾乎在嚴氏兄弟還沒死的時候,便已經化作一片青黑色。
然而,直到嚴氏兄弟一言不發便斃命,死不瞑目的時候,葉玄還能清楚感受到自己心中的警覺,心中對這奇毒的恐懼。
葉玄身上沾染的這種奇毒,是真正的奇毒,是真正毒師的奇毒。
毒師,師之一字,便代表這種存在堪比宗師。
此毒,宗師境強者沾染稍有不慎也會斃命。
葉玄的手臂刹那間收縮成一條青黑色的“枯枝”,如同花朵遭遇強酸腐蝕,瞬間枯萎碳花。
這毒,幾乎瞬間致命,然而,就在這瞬間,奇毒觸及骨骼,腐蝕到葉玄骨骼上的時候。
“嘩啦~”
葉玄渾身一頓顫鳴,全身骨骼不由自主地興奮顫栗,緊接著,一陣妖異的七彩奇光從葉玄骨骼上迸發而出,瞬間照耀整個墓室,與霸王天夏衝的霸烈金光分庭抗禮,各據半邊天。
身上七彩一顯,葉玄身上外來的青色奇毒似乎遭遇天敵,呈現出一種被吞噬的姿態,瞬間被葉玄骨骼上的七彩紋痕吸收。
“嘩啦~嘎嘎”
似乎是一種活物發出的愉悅聲音,七彩光芒明暗閃爍一陣,徹底吞噬淩宗噴出的青色血液奇毒後,“它”似乎不願太多動作,又緩緩收斂七彩蟄伏起來。
然而,吸收了那驚人的一縷奇毒之後,遍布葉玄骨骼的七彩紋痕與往常一樣,再次反哺出海量的精純元氣。
“嗤嗤嗤~”
葉玄幹瘦枯黑的手臂血肉重生,經由遍布七彩紋痕的骨髓產生的血液,每一滴都是奇藥層次的存在。
他的身體,一損一治,受創與治愈幾乎同樣迅速,葉玄站在原地徹底感受到什麽叫做有驚無險,心髒一緊一鬆,虛驚一場。
然而,還沒停,葉玄心中忽然一動,體內七彩紋痕反哺的元氣極其充沛,最後又灌入自己氣海丹田之中。
“絮絮絮~”
淡淡如同星雲般的漩渦氣海吸納接受那一道元氣之後,氣海緩緩脹大三分。
“哢~”
如同桎梏打破,葉玄覺得身體力量驟然充沛,體內沉沉的力量仿佛提升一截。
“超凡三品後期……”
又莫名其妙突破了……
葉玄無奈,愈發覺得自己的武道如空中樓閣,建立在莫名其妙之中。短短一年不到,自己便從三品武夫,搖身一變,變成葉家莊數百年唯二的超凡一品強者。
再隨後,雖然知道超凡品級每一品都需要時間的積累,每一品級差距極大,理所當然提升應該極慢。
然而,自己每次都是什麽都沒有幹,沒有搶寶奪器,沒有爭奪別人的機緣奇遇,卻總是縷縷輕易突破階位。
這些實力不是自己一腳一步腳踏實地修煉出來的,怎麽都讓葉玄心中覺得不大安穩。
“也許……這就是我體內那道白色劍魂,為什麽會跟骨骼上的七彩紋痕發生衝突的原因?”
七彩紋痕雖然對自己身體沒有害處,而且眼下似乎每次都是靠七彩紋痕的奇異化險為夷,甚至化禍為福。
不過,正是因為這樣,自己的實力幾乎憑空而來,自己武道根基不穩,完全就是輕輕鬆鬆一步一個品級的提升。
這一次,自己什麽都沒有做,這樣也能突破一個小階位,從超凡三品中期,踏入超凡三品後期。
七彩紋痕是好,但是,未免有些不可抗拒的揠苗助長了。
“也許白色劍魂……”頓了頓,葉玄沒有接著想下去了。
“算了……”想了想,葉玄也不是很糾結了,“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二十歲的宗師境都見過了,怎麽還覺得自己十八歲踏入超凡三品後期就很離譜了?”
超凡三品,在天河城也就看得過去而已,若是放到羅山府城之中,超凡三品估計隻能給府城大世家的少爺當狗腿子。
一想到羅山府,葉玄終於回過神來,怔怔打量一下四周才想起來,嚴氏兄弟死了,那個笑得很陽光很好看的白衣青年,也死了……
三具青黑色的幹屍,難看的倒在地上,三位超凡三品強者,如今是死得難看,死得連容貌都分辨不出來。
目光從這三具屍體上收回來,葉玄神色複雜的抬頭看向空中,墓室半空中,淩宗漂浮在半空中,雙目已經睜開,目光盡是一片死寂。
他察覺不到葉玄異常的目光,隻是身體漸漸從半空中落下,臉龐右側青色毒斑痕跡越來越大,他身上的金光也越來越弱,整個人似乎變得油盡燈枯。
看到淩宗這副樣子,葉玄眉頭一皺,顧不得心中對淩宗身份的猜測,顧不得開始對這一切生疑,他盯住淩宗臉上的毒斑看了看,想起這少元山上的毒獸,忽然搖搖頭似乎有些不對,旋即,他又低頭看了兩眼地上三具幹屍。
略微沉吟一下,葉玄心中有了判決,調整氣息氣血通順,以指凝成一道鋒利劍氣破開手上皮膚,逼出一小團血液往淩宗臉上青黑色毒斑射去。
“別動啊!”
葉玄神色不善的警告淩宗,然而淩宗似乎丟了魂,看到葉玄的舉動,他雙目死寂麻木轉頭過來,對那團飛來的血液卻沒有絲毫反應。
那團散發著奇藥異香的血液撞在淩宗臉龐的毒斑上,接觸到淩宗的皮膚後,便化作一道精純的生命源力緩緩融入皮膚之中。
先前還在不斷擴大的毒斑,隨著這一團血液的融入,青色毒斑擴散的速度一緩,旋即慢慢收縮起來,最後收縮成一枚手指大的青色痕跡後,這道疤痕再也無法褪去。
看到這一幕,葉玄眉頭一皺,以為是自己的血液不夠,就要再次劃破愈合的皮膚,再次逼出血液的時候。
淩宗身上的毒得到控製後,他轉過頭來看向葉玄,目光緩緩露出一絲神采,似乎直到現在才認出葉玄來。
看到葉玄又要逼出血液為自己治毒,淩宗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而又搖搖頭,顯得鬱鬱不振,顯然他已經放棄了什麽。
或者說,就算治好這毒,也沒有什麽意義。
因為,此刻他依舊不是宗師境。
不入宗師境,誰都救不了自己。
歲月如刀,這一刀斬下來,莫論諸天聖神,無人能逃得過這命運,終究走到生命的盡頭。
有始有終,合乎天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