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
窗外是瓢潑大雨,酒館內人聲鼎沸,二樓靠窗的包廂內坐著一位白衣公子,那公子對面坐著一位年紀不大,身著白衣的女娃,酒館內的小二覺得這定是一對兄妹,看那公子滿臉討好的笑,定是惹自家妹妹不開心了,只是女娃從頭到尾都對白衣公子愛理不理,小二實在看不下去站到白衣公子身後,小聲問道,「這位公子,看樣子您的妹妹是在和你賭氣呢,不如小的下樓去買串糖葫蘆?小孩子最喜歡那酸酸甜甜的吃食了。」
小二一臉討好,這兩位雖衣著樸素,但氣度不凡,定不是這定城中的人,不然他楊家酒樓每日接待這麼多客人,怎會從未見過這對兄妹。
小二的這番話讓關一一本是未開口過的嘴裡發出了一聲嗤笑,坐在對面的宗既明一看有戲,立刻拿出一定銀兩讓他去買糖葫蘆。「想是宗家錢財太多才把銀兩花在這些無用的地方。」
「只要能讓小一一開心,本少爺花點錢算得了什麼。」關一一皺眉,對他一天換一個稱呼感到不舒服,「哦?只要能讓本小姐開心,宗少爺什麼都願意做?」
「那是自然,上到九天上的明月,下到寶物奇石,只要小一一開心,只要本少爺有,定是雙手奉上。」說完還用扇涼用的紙扇遮下半張臉,似那未出閣的少女偶遇心儀之人,嬌羞一笑。
關一一朝宗既明勾勾手指,開口道,「小娘子,不知小娘子可曾婚配?在下見小娘子覺得一見如故,不知小娘子可否賞臉去那酒樓一聚?」一段流里流氣的話從一個女娃娃嘴裡說出,傳出去也不會是好聽的,可那宗既明聽后卻哈哈大笑,拍著桌子說著可以可以。
……
沒多時那小二便端著一大袋糖葫蘆來到了隔間,見那女娃還是一臉沒有任何錶情的樣子,而那白衣公子卻是笑的直不起腰,這笑聲之大,他在樓梯口就聽到了。
小二放下糖葫蘆,身後跟著一名身著黑衣,頭戴玉簪的翩翩公子,說是公子有些勉強了,眼前的黑衣男子丰神俊朗,約摸著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可是歲月只是在他臉上留下了絲絲痕迹,那滿頭青絲中看不見一根白髮。
關一一看的有些愣神,坐在對面的宗既明吐槽完一系列的話之後開口讓那男子坐下,然後召喚關一一回神。
來人是大明朝刺客排名第一位的周青,關一一覺得自己前世看的小說都是浮雲,那些書中描寫的刺客哪個不是蒙著面,眼神冰冷地能殺死人?面前這位眼中的溫柔都化不開的刺客是哪塊石頭裡蹦出來的?
……
……
刺客都是沒有家的,而這次,周青要說說他的家……
周青的爹周遲是鄉里的一名教書先生,曾經名落孫山,因讀過不少書就被請到了鄉里學堂里成了教書先生。
周青的娘餘霞是當年周遲半夜趕山路時而救的,兩人一見如故,他爹馬上就準備了聘禮,向那余家求了親。
二人都是鄉間的粗人,成婚那日也並不太熱鬧,只是請了自家親友做了個見證。
沒過多久,周青就在這個家庭降生了,周遲想著,這是他兒子,他要把他培養成狀元,培養成探花,將來為國為民。
餘霞也想著,這是她兒子,她要讓他長得高高壯壯,掙錢然後娶個漂亮媳婦,再給她生兩個大胖孫子,哎喲,這生活真是美滋滋的。
周青的爹娘在規劃周青未來的道路上產生了巨大的分歧,吵了幾天後達成了協議,二人各培養各的,等周青長大了再自己選。
……
周青長到了五的歲時,娘親給他添了個弟弟,周青大眼裡充滿了好奇,這就是隔壁小毛和他說的漂亮弟弟?明明長得那麼丑,他以前見過雜耍的人牽著一隻猴子向人群討要銀錢,那隻猴子和他弟弟長得一樣,那些少掉的毛,估計長大了就有了。
周青的爹娘看著莫名哭嚎起來的大兒子,又看看被哥哥帶動著哭起來的小兒子,哭笑不得。
……
「哥哥,哥哥,給你,這是我偷偷藏起來的玉米,你快吃。」
弟弟周齊偷偷溜到柴房,把午飯留下已經涼透了的玉米塞到周青的懷裡。
周齊沒有長成周青想象中的小猴子,反倒是和他小時候長得極像,這是他娘說的,他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自己長什麼樣,不過看弟弟的樣子就能猜到了。
看著哥哥把玉米吃完,周齊又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遞到哥哥面前,討好地笑。
柴房裡傳來輕聲的讀書聲……
周青從小被自己爹娘分開教養,周遲要把他培養成文臣,餘霞想要把他培養成武漢,把小周青時常搞得頭昏腦漲,後來,他想了個好辦法,繼續念他爹給他的「四書五經」,練他娘給他的「劍譜」,不過那些書通通已經被周青換成了話本,他把爹娘給的書拿到集市上換成了各式各樣的話本,並把話本的封面換成了四書五經,各色劍譜。
每當爹娘來檢閱時,他總是裝作一副認真的樣子,他本就極其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愣是把爹娘糊弄了兩三年。
今天被爹娘發現了房中的那些話本,氣的他們給周青來了個男女混合雙打,抽的周青屁股現在還疼。
……
周齊最喜歡聽哥哥給他念話本里的故事,和哥哥一樣嚮往著闖蕩江湖的日子,他想著有一天要和哥哥一起背著劍,到處懲惡揚善,把那些壞人劫匪都打的落花流水。
可是他向哥哥提議了好多次,讓哥哥帶上他,非但哥哥沒同意,還被娘無意間聽到了,來了道竹筍炒肉絲。
……
周遲最喜歡大兒子的聰慧,他最喜歡在親朋好友間炫耀著自家兒子多麼多麼聰慧,一點就通,將來上京趕考一定會考取功名,到那時啊,他就是狀元郎的父親,周遲喝醉酒,如是想到。
……
餘霞最喜歡大兒子的果斷,她覺得兒郎就應該這樣,像隔壁小毛那樣扭扭捏捏的,像什麼樣子。
她不求兒子能成為什麼武將,俠士,只想他能夠護一家平安,鍛鍊出一副好身體,不受人欺負。
……
周青負了全家人的期望,他惹到了鎮上的土財主,搶了那土財主的女兒,給周家留了一封信便逃走了,那年周青十歲,平安鎮的人都在流傳著,「那周遲家的大兒子可真了不得,才十歲就拐跑了孫財主家的小妾,年紀不大,色心倒是不小,聽說那孫財主氣的把租給周遲家的地都收了回去,可憐吶,一家子的糧食就這樣給斷了,馬上就要到收割季了,這不是害了全家嗎?」
周家小院里,周齊哭鬧著要找哥哥,餘霞紅著眼眶,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頻頻往家門口張望,周遲嘆著氣,頭上的青絲白了幾根。
周青的信里告訴爹娘,那孫財主不是人,把小妾打的體無完膚,完了還把孫家小妾關在鐵籠里,鐵籠里關著兩條他的愛犬。
他忍了好多天,終於在前些天孫財主再次動手時,從孫家院內傳來的哀嚎聲中腦中那根弦斷掉了,他連夜將那小妾救出孫家,帶她逃離了平安鎮。
……
不知道跑了多久,周青一屁股坐在一棵樹底下,覺得自己的肺像是著了火,渴的不行,轉頭想和那小妾說自己去找水,讓她待在原地,不要亂跑。
那小妾緊閉雙目,一臉蒼白,比起周青的牛喘,她的呼吸輕的就像沒有,周青顫抖著雙手,將手指探到她的鼻子下,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周青鬆了一口氣,起身尋找水源。
……眼前那三人在做什麼?他們身下被隨意擺弄的身體就像破敗的娃娃,毫無生機,周青紅著眼眶,瘋了一樣地衝上前去,鼻子里是一股濃烈的酒味混合著血腥味,眼前是一片紅色,周青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等他清醒時,手裡的匕首還在滴著血,濃稠的血腥味讓他有些作嘔,另一隻手拖著那小妾,正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
孫家小妾周靜是小毛的姐姐,是周青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一雙巧手繡的鴛鴦栩栩如生,一雙明眸看的人心臟通通直跳。
「阿姐,等阿青長大了必將阿姐娶回家,像爹爹對娘那樣好。」小周青拍著胸脯發誓道。
站在一旁的小毛呸了一聲,「臭不要臉的,娶我姐姐,也不看自己的毛長齊了沒有。」這是阿毛娘罵街時他無意中學到的,自從聽了他娘罵街,阿毛罵人總會帶上這一句。
周靜被逗得咯咯笑,摸著周青的頭,溫柔地笑,「好啊,阿姐等阿青長大,等阿青長大了來迎娶阿姐,到時候阿姐定會綉好紅蓋頭,讓阿青來掀。」
阿姐,阿青很快就會長大了,很快就可以掀阿姐的紅蓋頭了,可是阿姐,能不能睜開眼睛看看阿青,對著阿青笑一笑……
……
村上是漫天的火光,燒的大地一片火熱,到處都是大人的叫喊聲,到處都是小孩兒啼哭聲,周青愣在自家房屋前,被大火印的小臉通紅,用竹棍捅開大門,院子里躺的是三具屍體,地上趟滿鮮血。
周村遇到了山匪,整個村被殺光燒光搶光,周青看著爹娘弟弟,看著阿毛阿姐,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如果不是他去救阿姐,不,如果當年他就帶著阿姐逃婚,現在也不會這樣,都是自己的錯。
將親友的屍首下葬后,周青進了城,想要打份工將以前爹娘給他的書都贖回來,可是他太小了,沒有人會收他。
後來的周青遇到了現在的師傅,師傅帶他游遍四國,教他習刺客之道,讓他為自己報了仇。
世界上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是自己,要想打敗自己,要先打敗自己心理的那道屏障。
周青永遠記得師傅的這般話,他想過做一名江湖俠客,這是他幼年時最美好的夢,現在他實現了,作為一名刺客,他蒙著面,辦著別人想讓他做的事。
周青一直沒有婚娶也不敢再回到故鄉,一是因為身為刺客,不可暴露身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而且,多年前阿姐就再也沒睜眼看過他,他也不敢去面對爹娘。
他還是沒有打破那道屏障。
……
……
周青有些醉了,眼睛有些渾濁,嘴裡一直喊著阿姐,爹娘,弟弟和阿毛。
宗既明帶著複雜的眼神看了一眼關一一,看到關一一因為喝了點酒而變得迷茫的眼神又恢復了清明,點了周青的睡穴,看到窗外雨已經停了牽起關一一的小手,對關一一小聲地說:「一一,他喝醉了,聽說定城中有許多好玩的地方,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關一一覺得有些煩躁,正想出去散散心,便點頭答應了。
宗既明受寵若驚,除了聽他講故事,關一一還沒有答應過他其他事,這是成功的一步。
……
定城最有名的是耍雜技,聽聞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究竟是多少年前,關一一不記得了,她記得宗既明對她說過的,最近的記憶力越發不好了……
很多年前,皇帝微服私訪,瞧著大街上那些藝人的表演很是有趣,就把藝人召進宮,打發時間,直到皇帝死了之後,那些藝人被放回家,成了定城最大的榮耀。
……
關一一眯著眼靠在宗既明身上,看著猴子做出一系列滑稽的動作,扯了一下宗既明垂在胸前的青絲,讓宗既明低頭,「我們會客棧好不好?這猴子真是沒意思,你要看猴子我表演給你看啊。」
宗既明被嚇壞了,用手背貼在關一一的額頭上,氣的關一一拍掉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跑了。
宗既明在身後追著關一一,前頭的關一一哈哈大笑,突然停下腳步,讓宗既明猝不及防。
看著關一一一臉嚴肅地拉著自己走進一條小巷,剛剛那笑彷彿不是她發出的,是自己的幻覺吧,宗既明一臉茫然。
「你不是要看猴子嗎?看好了。」
關一一放開他的手,鼓起腮幫子,眼睛瞪得老大,半蹲著身子,雙手抬起猛錘自己的胸口。
宗既明被嚇得說不出話,沒過多久關一一好像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道,「等等,好像錯了,這好像是大猩猩。」
說完就換了一個姿勢,手裡拿著剛剛撿的樹枝,學著孫悟空的姿勢轉了兩圈手裡的樹枝,嘴裡喊道,「呔,俺老孫來也,妖怪,快放了我爺爺。」
「噗,哈哈哈哈……」
空中傳來的是宗既明的大笑聲和關一一醉后的謾罵聲,一陣秋風吹過,將他們的故事吹到了他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