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尋仇記
第六章·尋仇記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窗前那張半舊的竹榻上,也照在江葦青的臉上。
陽光下,他那張看上去就不是很健康的蒼白臉色,襯著一雙眼白微藍、眼瞳深褐的眸子,顯得他更是年幼稚嫩。
此時他已經換好了衣裳,正垂著兩條腿,乖乖坐在竹榻邊緣處,抬著頭看著竹榻前圍著他站成一圈的人。
他那麼抬著眼眸看著人,眼眸上方疊起一道柔柔的雙眼皮,使得他的眸光更顯純凈天真,直瞅得板牙娘和板牙奶奶忍不住又讚歎了一句「長得真漂亮」,而原本氣呼呼的雷寅雙則被他瞅得心裡一軟,不自覺間又把他跟板牙娘的那幾隻小白兔聯想到了一處。
「你是男孩,你怎麼不告訴我?」她抱著胸,頗為不開心地瞪著江葦青。
江葦青沒有吱聲,只仍然那麼抬著眼皮,以一派無辜的眼神默默凝視著她。
雷寅雙被他看得又是一陣心軟,便伸手過去摸摸他的頭,道:「姐姐不是怪你,就是……」她只是被三姐取笑她眼拙,竟把男孩認作女孩而有些羞惱而已——其實要說起來,三姐也把江葦青誤認作是個女孩了。可她才不會告訴雷寅雙這個真相呢。
雷寅雙摸著江葦青的頭笑道:「還以為是妹妹呢,原來是個弟弟。」
三姐又習慣性地挑著雷寅雙的刺,嘲著她道:「你怎麼知道是弟弟?不定他比你大,你得叫哥哥呢。」
「這還用說!」雷寅雙沖她翻了個白眼。
「就是就是!」把雷寅雙當偶像崇拜著的小板牙立時站出來支援自己的偶像,扭頭對三姐道:「你看他穿我的衣裳都還嫌大呢,肯定是弟弟!」
一開始,板牙娘以為江葦青是個小姑娘,便準備了她女兒小靜的衣裳給他換。直到發現他是個男孩,這才換了板牙的衣裳。而要說起來,此時江葦青已經是十歲年紀了,板牙卻是比雷寅雙還要小一歲,今年才八歲,可他的衣裳穿在江葦青身上,竟仍顯得有些寬大。
江葦青雖說生來富貴,卻因為他出生時那不過四斤左右的體重,而叫家裡人——包括宮裡的太后和皇帝——都認定了他是個先天不足、體弱多病的孩子。因此,伺候他的那些人都怕擔了風險,而寧願把他圈在屋子裡精養著。而越是圈養,他便生得越是瘦弱;越是瘦弱,就越容易生病;越生病,則叫眾人越是更加精心地圈養著他……如此一個惡性循環下來,便叫已經十歲年紀的他,看上去竟還沒有八歲年紀的板牙生得高壯。
看著就不怎麼壯實的江葦青忽地一低頭,很是秀氣地打了個噴嚏。他低著頭揉揉鼻子,再抬起頭時,眼眸里因那個噴嚏而帶上了幾分水光,直看得板牙奶奶、板牙娘,甚至包括小靜,都忍不住在心裡又讚歎了一聲。
小靜看看他,然後忽地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鴨腳巷的四個孩子里,王靜美是長得最漂亮的一個。且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長得不錯。可如今竟被個小男孩給比了下去,這叫一向愛美的王靜美頗有些接受不能。
三姐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便一歪頭,貼到小靜的耳根處,小聲道:「人家生得比你漂亮。」——竟是又往小靜的痛腳處戳了一刀。
小靜一皺眉,扭頭瞪著她道:「你可真討人嫌!」
討人嫌的三姐一撇嘴,扭頭看向她爺爺。
這會兒姚爺已經側身在竹榻邊坐了,正握著江葦青的手腕給他診著脈。
板牙奶奶見多識廣,不等姚爺號完脈,就斷言道:「定然是感了風寒了,板牙娘,」又叫著她媳婦,「你去熬兩碗薑茶來,雙雙也喝一碗,發發汗。」
雷寅雙立時抗議道:「我又沒著涼打噴嚏!」
板牙娘才不會理她,看了姚爺一眼,見姚爺沖她點了頭,便轉身進了廚房。
姚爺放下江葦青的手腕,又試了試他的額頭,道:「果然是有些著涼了。怕是還會發燒的。」
「這……」板牙奶奶一陣遲疑,道:「會不會過人?」
家裡孩子多,板牙奶奶又是經歷過太多死亡的人,因此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其他孩子們的安危。
姚爺道:「看看吧,只要不轉成時疫,倒也無妨。」說著,又抬起江葦青的腳,查看著他腫起的腳踝。
江葦青則握了自己的手腕,手指悄悄擦著姚爺的手剛剛碰過的地方——他自小便有這種怪癖,不喜歡人碰他。
他自以為隱蔽的小動作,卻是不巧,叫雷寅雙和三姐全都看到了。雷寅雙倒不曾在意,三姐卻因此對他心生了些許不滿。
「怎麼樣?」雷寅雙性急地問著仔細查看著傷處的姚爺爺,「可是骨頭斷了?」
姚爺爺按了按那紅腫之處,然後抬眉看看咬著牙忍痛的江葦青,這才答道:「問題不大,應該是在哪裡磕了一下,扭著筋了,倒沒有傷到骨頭。最多養個十天半個月的也就好了。」
江葦青看著姚爺爺默默一眨眼。前世時姚爺也這麼說的,可江承平替他找來的那個大夫卻說他的腳斷了,需要斷骨重接……
見他看著姚爺,雷寅雙以為他是信不過姚爺爺,便過來伸手一拍他的肩,道:「你放心,姚爺爺是咱們鎮子上的神醫,什麼病都會治。」
姚爺爺從竹榻上站起身,搖頭笑道:「你少替我吹這種牛吧,倒叫如今鎮上的人都誤會了我。我能治的,也不過是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可當不得『神醫』二字。」
此時小靜已經乖巧地送上了一塊巾子。姚爺爺接過巾子,一邊擦著手,一邊回頭問著江葦青,「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怎麼到了這裡的?剛才追你的那三個人,是什麼人?」
見江葦青只看著人不吱聲,姚爺便又問了一遍,他卻仍是睜著雙大眼睛看著人一言不發。
立時,三姐的不滿爆了盆,過去一把拉開她爺爺,道:「愛說不說,誰巴著他怎的?!」又指著被板牙娘仍在一旁的、江葦青換下的衣裳道:「看那衣裳就能知道,這小子一定生在富貴人家,且他還長成這樣,不定在家裡怎麼被人當寶呢。便像雙雙說的,這種『媽寶』最叫人討厭了,自己在家裡作威作福不說,出了門還以為全天下的人也都得當他們是寶,得哄著他們供著他們!依我的意思,爺爺,咱別理他!救了他我們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等他家裡人找來,直接把他還給他家裡人就得了。他原就跟咱沒關係,等他家裡人把他領回去后,就更跟咱們沒關係了,要知道他姓甚名誰什麼來歷做什麼?!」
而三姐的這番話,卻是忽地提醒了江葦青。他雖不記得前一個十歲時雷寅雙救他的經過了,卻是一直記得家裡人找來時,他那激動的心情;以及他罵著家裡人怎麼這時候才找來時,他哥哥和胡大管家那一臉忍氣吞聲的憋屈模樣。他甚至還記得,他這麼遷怒於人時,江承平怎麼忍著委屈,仍是那麼溫言安慰著他;以及那一瞬間,他心底升起的內疚……
他垂下眼眸,以修長的睫羽遮住那心底飛快盤旋著的謀算。
而見他有些委屈地垂直眼,雷寅雙又心軟了,過去推了一把三姐,道:「太不公平了,你都不認識他,怎麼只憑著你自己的猜測就那麼說他?!不定他只是嚇壞了而已。」說著,往他身旁一坐,回頭瞟著三姐道:「我來問他!」
她伸手一把抓住江葦青互握在一起的手,低頭看著他的眼睛問著他道:「告訴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江葦青眨眨眼,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她默默搖了搖頭。
「啊?」雷寅雙不解地一伸脖子,然後扭頭看向姚爺,道:「他不會是嗓子淹壞了,不會說話了吧?」可她忽然想到,之前他還湊在她耳旁小聲說話來著,便又低頭看著江葦青的眼睛道:「你是嗓子疼不能說話,還是……」她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你不記得自己叫什麼了?」
江葦青抬眸看看她,又不置可否地垂下頭去。
雷寅雙眨眨眼,扭頭肯定地對眾人道:「看,肯定是被那些人販子嚇得失憶了,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記得了!」又低頭問著江葦青,「那些追你的人,可是人販子?」
這一回,江葦青倒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頭的。
於是雷寅雙示威似的,回頭又看了三姐一眼,然後再次湊到江葦青的臉旁,看著他道:「那你還記得你是哪裡人嗎?家裡還有誰?」
江葦青搖了搖頭。
姚爺忽然道:「你被那些人販子抓住,已經有多久了?」
江葦青抬眸看看他,又垂下頭去。
雷寅雙以為他是害怕,便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道:「這是姚爺爺,人可好了,還會做很好吃的甘草糖呢。」——得,完全暴露了她就是個吃貨。
江葦青側頭看她一眼,然後垂著眼小聲道:「不記得了。」
三姐冷笑一聲,道:「那你記得什麼?」
江葦青看看她,又垂了頭,小聲道:「有人要殺我。」
頓時,四周為之一靜。
「有人要殺你?」三姐懷疑地重複了一遍。
「嗯。」這一回江葦青倒是毫不吝嗇地出聲應了她的話。
「真的假的?!」三姐可不信,撇著嘴又道:「你個小毛孩子,誰要殺你啊!便是要殺你,隨地殺隨地埋,那些人販子要帶著你上我們這裡來做什麼?!」
江葦青又沉默了。
看著他低垂頭頂上的那兩個發旋,雷寅雙一陣猛眨眼,忽地扭過頭去,對三姐道:「我想到了!」說著,便以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又給編出一套話本來。
「定然是這樣的!」雷寅雙道:「他雖然是個孩子,不可能有什麼仇家,可他有父母啊!定然是他家裡人有什麼仇家。那仇家拿他家裡人沒法子,就想方設法地拐了他。可他家裡人就追在後面,叫這些人只顧著逃命沒時間殺他。那些人逃啊逃啊,就逃到我們這裡了。然後這小子機靈,尋著個機會就跳河逃了,然後就被我救了。可是?」
她拽了拽江葦青的手,尋求認同地看著他。
江葦青則看著她又是一陣沉默。在他還沒能理得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的那一段記憶里,十九歲的虎爺就已經是個想像力非常豐富的人了,他卻是再沒想到,小時候的她竟比長大了的她還會聯想。他不過語焉不詳的幾句話,竟就叫她給編了一出《尋仇記》來……
他這裡默默感慨著,三姐則不客氣地過來在雷寅雙的腦袋上戳了一指頭,道:「天還沒黑呢,你就又編起故事來了!」又道,「那以你的說法,這孩子可能還真是什麼……什麼世子來著?」
雷寅雙跟他們賣弄著外面的熱鬧時,曾把那三個人販子威脅眾人的話也說了一遍。只是,她自己都不信這什麼侯府世子的話,自然也就沒記住到底是個什麼侯府、什麼世子了。
聽三姐這麼一說,雷寅雙頓時又有了新靈感,猛地一打響指,道:「我知道了!我猜錯了。」她低頭求證似地看著江葦青,「要殺你的,可是那個什麼侯府的人?那三個人販子,全都是那侯府的手下?」——她可記得那三人提到那個什麼侯府時,這孩子在她背上很是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呢!
江葦青抬起眼眸,看著她連眨了好幾下的眼。
於是雷寅雙便當他是默認了,猛地一拍他的手,回頭向眾人勝利宣佈道:「看吧,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她那裡得意洋洋,姚爺和三姐卻是各自擰了眉。姚爺年長睿智(或叫老奸巨滑),自然不肯輕易相信一個孩子的推測的,何況這番推測並沒有得到「事主」江葦青的親口承認。三姐卻到底年少稚嫩了些,沒她爺爺想得那麼周全深遠,她只是本能地覺得這孩子應該遠沒有他看上去那般單純,因此習慣性地保持著警覺而已。
這裡眾人正瞪著江葦青各有所思時,外面忽然傳來花掌柜那響亮的嗓門。
「姚、姚爺!」遠遠的,她人還在那細長的巷口裡,就已經沖著巷底嚷道:「姚爺可真是神人,竟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人。他們還真是人販子,船上藏著好幾個拐來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