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姚爺的思慮
第十二章·姚爺的思慮
很快,江葦青便發現,這感覺並不是他想多了。
只聽那通判老爺又問著板牙奶奶道:「虎爺既然是個小姑娘,就不難為她了。噯,她家大人呢?那人販子是小姑娘發現的,照著朝廷的章程,她該有一筆賞銀才是。小姑娘臉面薄,不願意出來,那就叫她家大人過來一趟吧。」
板牙娘笑道:「她爹是我們鎮子上的鐵匠。這不,昨兒大王莊上有活計叫他,得明兒才能回來呢。」
「咦?」一個心細的衙役道,「好像聽鎮上的人說,看到他回來了。」
「哎呦,定然又是把鎮東頭的瘸子張錯看成咱們大鎚了。」板牙奶奶笑道,「就因這二人都是瘸子,倒老叫人認錯了。有一回,連瘸子張的兒子都給認錯了,沖著大鎚叫了半天爹,等追到跟前才發現,根本就不是!」
板牙奶奶拿袖子捂著嘴一陣樂。那些衙役們聽了,也跟著一陣樂。
雷寅雙在屋裡聽到,卻是一撇嘴——真相是:那小子聽她說書聽迷了,一心嚮往著也能成為故事裡那些會飛檐走壁的俠客,且又聽板牙吹噓雷爹爹武藝如何厲害,他這才追著她爹喊「乾爹」,想巴結著跟她爹學武的!
而東廂里的江葦青則意識到,顯然王家人不僅不願意雷寅雙在這些官差面前露面,似乎連鐵匠,他們也不希望這些衙役們跟他碰面的。
姚爺笑道:「事情的經過我倒是知道的。」於是他將雷寅雙告訴他的那些事又告訴了那些官差,道:「雙雙救回來的那個孩子,就在屋裡呢。那孩子受了大罪了,落了水,還傷了腳,且嚇得不輕,這會兒連自個兒叫什麼,是哪裡人,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了。」又問道:「各位可要去看看那孩子?」
江葦青一聽,立時閉了眼裝起睡來。
通判道:「自然是要看一看的。不管他記不記得事兒,總要記錄在案,也好方便將來他家裡人找來。」又道,「那孩子多大年紀了?」
「看起來也就七八歲的模樣。」姚爺說著,領著通判大人進了東廂。
直到這時,江葦青才裝著剛被吵醒的模樣,以一臉呆萌萌的神情看著那幾個官差。
官差問著江葦青話的時候,姚爺特意後退了一步,將自己藏在暗處,摸著鬍鬚默默觀察著江葦青。
便是這孩子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幾句話,姚爺還是從他的眼神動作中看出,這孩子全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稚嫩天真。甚至,當他說他不記得他的父母家人時,姚爺也不是十分相信的。倒唯有被人追殺這一點,看來似乎這孩子沒有說謊——怎麼說現年已經五十的姚爺,當年也曾是叱吒一方的人物,這點真假他還是能夠分辨得出來的。
對於官差的問話,有關那些人販子的事,孩子倒是一五一十地全都答了,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些被拐來的孩子,是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被人販子帶上船的。但只要一問到他的出身來歷,這孩子就只是搖頭了。
且,精明的姚爺還注意到,這孩子能清晰地記得那幾個孩子各是在什麼地方被拐上船的,甚至還能一一說出他們這船停靠過的地點碼頭,卻在官差問及人販子是從哪裡把他帶來時,把那行船的方向和途經的地點說得很是混亂。
而且,從頭到尾,這孩子都沒跟官差說過一句「鎮遠侯府在追殺他」的話。
姚爺的三角眼忍不住就眯了起來。
其實通判一看這孩子才七八歲年紀,且還生得一副病弱模樣,就沒指望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詢問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可叫他深感意外的是,這孩子雖然說不清自己的來歷,卻居然能記得所有被拐孩子的來歷。而這些被拐來的孩子,除了附近丟失的那幾個外,剩下的全都是外地拐來的,且年紀最小的才不過兩三歲,自是沒辦法說清楚自己的來歷家門,也虧得這個孩子能記得他們被拐上船的地點,倒叫官府省了力氣。只要按圖索驥,應該很快就能替那些孩子們找到家長了。
江葦青答著官差的問話時,腦子裡卻漸漸記起了前世的事。他想起來了,似乎前世時,他也曾跟官差有過這麼一番交談的。只是,那時候他的態度頗不友善。腳上的傷,加上他自小養成的刁蠻任性,叫他把那些官差們都臭罵了一通,便是記得那些一起遇難的孩子們的事,他也懶得跟那些官差講,只逼著官差趕緊送他回家……而直到此時,他才想起來,他為什麼沒能記住鴨腳巷的眾人。他記得他被救上來時,曾處處挑剔著救他的人家不曾侍候好他,後來那戶人家就把他送到里正家裡去了……想來,也正是因為那時候的他眼裡只有自己,看不到別人,才叫他一點兒都沒能記住鴨腳巷的眾人……只除了那個他以為是弄殘了他的腳的「罪魁禍首」……
這麼想著,江葦青悄悄往角落裡看去,卻正和姚爺那帶著若有所思的眼撞在一處。
二人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眨了一下眼,然後才各自轉開眼去。
通判例行又問了江葦青幾句后,便回頭對王朗道:「這孩子有點麻煩了,他不記得自己家在哪裡,也就只能等通告發出去,看他父母能不能找來了。現下……」
他話還沒有說完,姚爺已經道:「這孩子病著,腳上還有傷,眼下怕是還不好挪動。」
通判笑道:「我正是這意思。如果大娘和弟妹沒意見,我看,不如把這孩子暫時先寄養在你家裡。」又壓低聲音對王朗道:「知道你家裡人口多,你那一點進項養家也不容易。這孩子寄養在你家,衙門照例每個月都是要給些銀米的,好歹也算是個補益。」
王朗不著痕迹地看了一眼姚爺,見姚爺沖他微一點頭,他這才應著通判的話笑道:「不過多雙筷子而已,也不費什麼事的。」見這裡問得差不多了,外頭板牙奶奶也招呼著說酒打來了,他便又邀著眾人道:「如今結了公事,終於可以放鬆放鬆了。平常總承蒙大伙兒的照顧,難得有這個機會能在家裡請大伙兒喝酒,還請各位不要嫌棄。」
眾人說著客套話,便都相讓著出了東廂,往那絲瓜架子下面喝酒去了。
姚爺臨出門前,回頭看著江葦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直笑得江葦青心頭一陣打鼓,然後他才轉身出了門。
時值五月,白天越來越長,夜晚則來得越來越晚。直到過了寅正時分,天光才漸漸開始黯淡下來。那通判抬頭看看天色,放下酒杯對眾人笑道:「今兒就到這裡吧,再不走,怕是就得摸黑趕路了。」
王朗和一旁作陪的姚爺虛應著留了眾人幾句,可到底天色在這裡,酒宴到底還是散了。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告辭。通判拍著王朗的肩笑道:「你難得回來一趟,今兒就別往城裡趕了,在家裡住一晚,明兒再來上差。」又打著酒嗝道:「縣令大人那裡我來跟他說,許你明兒晚些來。」
等送走了官差們,王朗回過頭來,看著姚爺歪了歪頭,道:「沒問題嗎?」
姚爺捋著鬍子道:「也不是不好變的,若真有問題,就說家裡地方小,擠不下,把他挪到里正家去。只是……」
他頓了頓,沖王朗招招手,湊到他耳旁小聲道:「你替我查幾件事。第一,京城最近可有什麼異動;第二,查一下那個鎮遠侯府的事,特別注意一下那個什麼世子。還有,順便也查查,京城可有什麼人家走失了他這個年紀的孩子。」
王朗的眼一閃,扭頭看著姚爺道:「姚爺懷疑……」
姚爺一陣不置可否地搖頭,道:「應該有人把那些拐子的話學給通判聽了的吧?他是個什麼意思?」
王朗也是一陣搖頭,笑道:「自是不信的。若真是侯府丟了孩子,朝廷早下海捕文書了,可衙門裡竟一點風聲都沒有。至於說,那些人販子自稱是侯府的人,」他略帶輕蔑地一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原是官場上不成文的規矩。何況這些還都是人贓俱獲的人販子,便是他們真跟那個侯府有什麼關係,那位也不敢往下問的。所以他當時就跟鎮上的人說了,這是那些人販子扯虎皮做大旗,嚇唬人的。」
頓了頓,他又加了句自己的判斷:「想也是,那可是皇帝的親妹夫,便是真有什麼關係,怕是那些人販子手底下也不會只有這麼幾個小孩兒了。」
姚爺點頭贊同著他的判斷,又將那孩子隱下的,所謂「被侯府追殺」一事,以及雷寅雙的那番不靠譜猜測全都跟王朗說了一遍,「別瞧雙雙那小腦袋瓜子里滿是各種胡思亂想,偏她運氣好,常常能不經意間被她瞎貓撞上死耗子。那孩子的出身,我分析著,無非三種可能。一,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若是那樣便無妨。到底是救人一命的事,只當是積德行善了。另外嘛……只從他的衣著便可以肯定,那孩子出身應該不低。可若說他是鎮遠侯府的世子,那些人販子被抓住后,他既然安全了,就該大大方方承認才是,偏他還堅持說他被侯府追殺著。他若沒有說謊,那麼,能被侯府追殺的,應該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家的孩子。當然,這也不能排除那個孩子心眼兒多,明明是侯府世子,怕我們對他起壞心,才故意說是侯府仇人之子。」
又道,「那孩子,可遠沒有他看上去那般天真單純,我敢肯定,他定然瞞了我們什麼事……」
「那您還答應他留下?!」王朗皺眉道。
「這倒無妨。這孩子雖然是個小滑頭,不過,倒是個心地純良的。」姚爺摸著鬍子道:「他說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卻是不信的。他這麼說,怕不過是不願意暴露身份的意思。可在說到那幾個同樣被拐的孩子時,他竟一五一十把那些孩子的來歷經過全都跟你們大人說了。虧得你們那個大人只想應付差事,不曾仔細盤問,不然,定能看得出來,有著這樣好記性的孩子,怎麼可能會不記得那些人販子是從哪裡把他拐帶出來的。可他卻並沒有因為自己而瞞下查找那些孩子父母的線索。可見,心性應該不差的。」
頓了頓,姚爺又道:「之所以留下他,便是看中了他的這一點心性。不管他是侯府的世子,還是侯府對手家的孩子,只要他是個知恩圖報的,咱們就可以借著這點善舉,看看能不能跟他家裡結個善緣,多一份助力。」又道,「若真是侯府的世子,倒是更好了,將來萬一有個什麼,總有條路子往上面遞話。」
「萬一不是呢?萬一是跟我們差不多的情況呢?」王朗道。
「便不是,同樣的情況,不是更能結個同盟了?」姚爺苦笑道:「我也知道,這有點冒險。可難道你希望板牙他們也跟咱們一樣,一輩子沒法子正大光明地走在大太陽底下?若是個機會,總要抓住的。」
王朗一陣沉默。
姚爺道:「放心,我心裡有數。那孩子我會多加註意的。」又頗為自信地笑道:「便是個小滑頭,他若想瞞過我,怕還差些本事。」又拍著王朗的肩道,「回吧,我還有話要問他呢。」
王朗點著頭,一邊抬腳往巷口走,一邊道:「其實想想,留下他倒也無妨,不過是個孩子,能知道什麼。我就只擔心他家裡找來時,萬一一個不湊巧,是舊相識,就麻煩了。」
姚爺道:「所以說,我要再觀察觀察那個孩子,他若是個可靠的便罷,若不可靠,到時候推到里正那裡去便是。」又道,「回頭你把大鎚也叫過來,這件事也得告訴他一聲兒。還有,在沒弄清楚那孩子的身份之前,得叫雙雙離他遠些。我瞧他似乎特別愛纏著雙雙,偏那丫頭又沒個心機。」
他按著王朗的肩回頭往巷口走時,忽然看到一旁的客棧里竟黑咕隆冬的,連盞燈都沒點,不由笑出聲兒來,對王朗道:「你該也知道了吧,今兒花姑正巧也搬來了。怕是你們這身黑皮,嚇得他們連燈都不敢點了。」
「可不,」王朗笑道:「因是她帶頭領著人去追的人販子,通判想找她過去問幾句話,她卻跟里正吳老爹說,她是寡婦人家,不便見人,叫他問別人去了。」說著,悶笑一聲,把那句「不便見人」又重複了一遍,笑聲里儘是調侃的意味。
姚爺伸手拍了他一下,低聲笑道:「要不要我把她叫過來,你再當她的面重複一遍?」
王朗打著寒顫連連搖手道:「饒命饒命!」
二人笑著,到底沒有打擾花掌柜,轉身回了鴨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