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敲詐
第二十六章·敲詐
雖說姚爺已經猜到這位大公子大概不會那麼痛快地離開江河鎮,卻是再沒想到,他居然會住進龍川客棧。
於是,這一晚,鴨腳巷的眾人全都提著一口氣,生怕那位殺個回馬槍……所以,那原該住在客棧里的李健,不得不冒充了姚家的孩子,在姚三姐的床上過了一夜;而三姐,則跟小老虎雷寅雙擠了一床;至於雷家家主雷鐵,乾脆留宿在鐵匠鋪子里一晚都不曾回來。
虧得這位大公子對於找人的事並不是真的上心,且鴨腳巷幾個孩子默契的表演也確實蒙蔽了他,不曾引起他的一絲懷疑,所以第二天一早,這位爺便在王朗的殷勤伺候下,領著一行人返回了縣城。
雖然由於「小鎮百姓的愚昧閉塞」,叫大公子不曾從江河鎮上得到任何一條有用的消息,王朗的話卻是提醒了大公子。於是他們一回到縣城,大公子便又去拜訪了縣令大人,且從縣令大人那裡得到證實,人販子手裡果然是沾著幾個孩子性命的。只是,這些人販子並不是首腦人物,對於死了的那幾個孩子是從哪裡拐來的,一個個也說不得個准數,且那些孩子都叫他們隨手拋到了河裡,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時叫江承平也難判斷,他那世子弟弟到底是活還是死——當然,就他而言,巴不得他是個「死」字的。
「那個病秧子,自小哪吃過這份苦。我看他便是沒有病死,以他那驕縱的脾性,怕是十有八-九也會被人販子給打死的。」
回到客棧,避了人,江承平不無幸災樂禍地對福伯道。
福伯聽了,立時提醒著他道:「回京后這話該怎麼跟侯爺說,大公子得仔細掂量著。特別是,該怎麼提醒著侯爺往宮裡報這件事。可別鬧到最後,沒人記得大公子這『千里尋蹤』的辛苦,倒叫人給遷怒怪罪了。」
雖然福伯說得隱晦,江承平卻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想著侯爺那「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稟性,他的臉色不禁一沉。而說到底,他不過是個才十五歲的少年,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便忍不住冷哼一聲,對著福伯抱怨了一句:「阿爹他……」
「咳。」福伯立時輕咳了一聲,打斷了江承平的抱怨。
江家自韃子當政時便是當地的豪門大戶,福伯更是那府里的家生子,可以說,他要遠比大公子更為了解鎮遠侯的為人稟性。
這主僕二人對了個眼,便轉了話題。
大公子道:「阿青是死是活且不論,就算他命大,被找了回來,之後總有法子慢慢收拾他的。倒是那個人,留著終究是個禍患,總叫我心裡不能安生。偏那鎮子上全都些愚頑不堪之人,竟連個人的相貌特徵都說不清楚!如今我只擔心我們追錯了方向,叫那人給逃了。」
「再逃不掉的。」福伯勸慰著他道,「便是鎮上的人說不清,照著牢里那些人販子的交待,我們應該是沒有追錯了人。」
大公子嘆了口氣,側身坐在椅子里,以手撐著額頭道:「再沒想到那些人販子竟如此狡猾。若不是問出那為首之人的相貌特徵,加上阿爹給的又是斥侯營的好手,我們只怕早失了那人的蹤跡了。」
當初江承平追著那些人販子出京時,那斥侯營的人探查出,人販子的船上只有三個人。可不知什麼時候起,船上忽然就變成了五個人、七個人,然後又變成了三個、四個,直到進了徐縣后,人數變成五人。而這五人里,除了他們正在追蹤著的那個為首之人外,其他竟再沒一個是當初從京里出來的人了。
福伯也嘆道:「早聽說那人販子都沒有單獨犯案的,都是一路連成一條線,如今才真正知道,這渾水有多深……」
「深不深的,與我們無關。」大公子漠然一揮手,「我只要找到那個人就成。」
福伯道:「對了,大鬍子問,我們還要在這徐縣待多久。」
江承平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冷笑道:「那鎮子上的人,怎麼想怎麼奇怪。畏手縮腳的倒還好理解,畢竟那些是敢殺人的人。可那些胡說八道的,顯然是想要把我們嚇走。你說,他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福伯想了想,搖頭道:「我倒更覺得,他們是在害怕著什麼。這般誇大,倒更像是那河豚魚,明明只那麼一點大,遇到大魚時,把自己鼓成個球,叫人覺得他們不好下口。」又道,「大公子是不知道這些小地方的人,怕是他們一窩蜂地去抓人販子,也不過是出於一時熱血罷了,如今見逃了個人販子,只怕一個個又害怕起那人販子會回頭報復,所以才這樣的。」
江承平想了想,忽地笑道:「你形容得倒也形象。」又道,「這樣也好,只怕就算那人販子回到那個鎮上,鎮子上那些人也不敢去抓的……」
頓了頓,他又道:「那人逃了也好。想來以他的狡猾,一時半會兒也不敢露面。我們找不著他,官府那些白吃糧的只怕就更找不著他了。你去跟鬍子說,我們再在鎮上住一夜,明兒還沒消息,就回吧。京里的事也該趕緊回去打理打理了。聽說太子爺不太好呢。」
福伯應著,便出去安排了。
等福伯回來時,手裡卻是多了只信封。卻原來,就在剛才他們在樓上說話時,有個孩子往客棧里遞了一封信。那封信上,明明白白寫著「江大公子親啟」六個大字。
江承平和福伯不由對了個眼。他們來此,可以說是瞞著京里諸人的。而這鎮子上,除了縣令和師爺,怕是再沒人知道大公子姓江了……
二人盯著那信封一陣驚疑。半晌,江承平對福伯揮手道:「打開。」
福伯撕開信封,只見裡面只薄薄一張紙。那紙上如蛤-蟆般趴著兩個大字:世子。
江承平一驚,立時伸手搶過那張信紙,又翻過信紙的背面,便只見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北門橋二更。
他和福伯又對了個眼。
福伯壓著聲音咬牙切齒道:「這不怕死的!顯見著是想敲詐了。」
江承平的臉色一陣變幻,又捏著那信紙在房間里來迴轉了一圈,然後站住,眯著眼冷笑道:「我原還怕他就此縮了頭再不出現,倒叫人不好辦了。既然他敢來……」
福伯一驚,抬頭問著他:「大公子是打算……」
江承平那修長的眉梢微微一挑,露出那顆犬牙微笑道:「當然是要去赴約了。」頓了頓,又一指福伯,「你去。」
福伯再次一驚,「我?!」
江承平挑著眉道:「難道還要叫我親自動手?!」
福伯的眼眨了眨,內心一陣掙扎。雖說他被娘子派到大公子身邊,曾替他出過不少壞主意,便是如把個混混弄死之類的事,他干過也不止一回兩回。可那些都只是他在暗處發號施令,真正的臟事全是由別人動的手……偏如今大公子只帶了他一個出來……
「怎麼?不敢?」大公子回身坐在椅子里,抬著雙眼尾微挑的桃花眼,看著他微笑著。
這個微笑,卻是叫那明明長得更像生母的大公子,一時間竟是和那不怒而威的鎮遠侯幾乎一個模樣了……
福伯心頭一跳,趕緊挺著背道:「為了大公子,老奴萬死不辭。」
*·*·*
於是近二更天的時候,一個裹著斗篷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摸到那已經宵禁了的徐縣北門小石橋下。
那人影先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見沒有異常,便悄悄躲進了石橋的陰影之下。
這一夜,恰是個陰天,天上既沒有星,也沒有月,倒正是藏匿人的最好時候。那人在石橋的陰影下足足吹了有半個時辰的夜風,卻是始終沒能等來他要等的人。
就在他以為那寫信之人爽約之時,忽然,他身旁那棵大柳樹上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那人驀地一抬頭,便和那樹上蹲著的一人對了個眼對眼……卻是不知道這樹上之人是在他來之前就已經蹲在那裡了,還是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悄悄潛伏過來的。
裹著斗篷的人被樹上之人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卻是忘了,他的身後便是那石橋的橋墩。後腦勺磕上橋墩,頓時痛得那人發出一聲悶哼。
樹上之人立時發現這聲音不對,便忽地從樹上跳下來,猛地以手肘壓著那裹著斗篷之人的脖頸,沉聲喝道:「你不是大公子!」
裹著斗篷的福伯再沒想到會突然被人拿住要害,忍不住嚇得一陣哆嗦,握著那人卡在自己喉嚨處的手,抖著聲音強作鎮定道:「大公子又豈是你說見就能見到的?!」
那蒙面之人的眼微眯了眯,道:「我認得你,你是大公子身邊的管家。你們……」
他話還沒有說完,那原握著他手的福伯忽地一揚手,將什麼東西往他臉上揚去。
那蒙面之人只覺得眼中一疼,吃驚之下,本能地便鬆了口。他正要後退,忽地又感覺腹部一陣冰涼,伸手摸去時,卻是摸到他的肚子上,不知何時竟插了一把短刀。
「你……」
蒙面之人雖然眼不能視,卻還是發出一聲怒吼,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往四周一陣胡亂劈砍。
那人顯見著是有些武藝的,福伯卻是個不會武藝的,只能狼狽地趴在地上,躲避著那人的刀光。就在他一點點地往河邊縮去,眼見著就要被那蒙面之人逼進河裡時,忽然從街邊的暗巷裡射過來一隻短弩,正中那蒙面之人的背心。那人悶哼一聲,便倒地不動了。
福伯嚇得縮在橋墩旁一陣哆嗦。只見一個黑影小心謹慎地從暗處慢慢走了過來。那黑影伸腳將地上的蒙面人翻了個個,對福伯道:「看看他還有氣沒氣。」
這句話重複了三遍,福伯才回過神來,忙抖著個手過去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然後帶著恐懼,抬頭看著那個同樣把自己裹在一襲斗篷里的少年,「死、死了……」
「問出那小王八蛋的下落沒?」江承平道。
福伯一窒。那人忽然跳下來卡住他喉嚨的動作,早嚇懵了他,以至於他全然忘了大公子的交待,便這麼草草地動了手……
「他、他……他不肯說,還、還……」他結巴著。
大公子皺眉道:「我看到了。」
和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福伯不同,江承平自幼隨著父親習武,且那武藝還不弱,不然也不至於會在這黑燈瞎火中,一箭命中那個蒙面人。
他垂眼看看仍半跪在地上發著抖的福伯,心裡一片輕蔑,嘴裡卻柔聲安撫著他道:「辛苦你了。」他伸手拍拍福伯的肩,倒把福伯嚇得又是一抖。於是他滿是「內疚」地又道:「你走後,我想想我那麼做太不應該了。我害怕,你應該比我更害怕才是,你都不會武。所以我就追了過來。」又道,「虧得我追了來,不然只怕我要後悔終生了。」
福伯的肩又抖了抖,抬起頭,一臉感激地道:「虧得大公子及時出手,不然老奴這條命……」又道,「只可惜,沒能問出世子的下落。」
「便是不知道也沒什麼。」大公子伸腳踢踢地上的蒙面人,冷笑道:「那小王八蛋無非兩種下場,或是被他轉手賣了,或者已經死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那小王八蛋的命數,再與我無關。我只要這人死了,我就再無憂了。」
他看看左右,見此刻夜深人靜,剛才那人突然的一嗓子竟也不曾驚動到任何人,便腳尖一勾,將那蒙面之人踢下了河道。看著那具屍體順著頗為湍急的水流越漂越遠,直到消失在河道轉彎處,他這才滿意地笑了。
「等天亮后,你去雇艘船,我們從水路回京。若順風順水,也就七八天,我們就能到家了。」
自離京后,江承平還是頭一次顯得如此輕鬆。
*·*·*
雖然江承平很想能夠早些時候趕回京去,偏是逢著梅雨時節,所以這一路並不顯得順風順水。而就是這樣,在處置了那蒙面之人後的第九天,江承平還是帶著福伯平安回到了鎮遠侯府。
「沒找著?!」
大堂上,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擰著眉,以一雙和江承平極為相似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江承平。
在鎮遠侯江封那不怒而威的威壓下,大公子江承平卻是一點兒也不顯慌亂。他微垂著頭,對他父親輕聲道:「我是聽說太子殿下不好了,想著弟弟就是因為京里有流言說,太子殿下的病是弟弟傳染所致,弟弟出於自責才離家出走的,這時候若是叫宮裡知道弟弟不見了的緣由,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要傷心成什麼樣,我這才匆匆趕回來的。」
他的話,立時叫鎮遠侯的眼跟著一亮。之前江葦青離家出走時,他聽信江承平的說法,誤以為江葦青不過是一時貪玩,便不曾在意。而直到過了七八日都不見他回來,他這才慌張起來。只是,若這時候再往宮裡報告江葦青失蹤的消息,只怕太後會遷怒他這父親做得太不稱職,所以他才瞞了消息,命江承平一路追蹤查訪,務必要把小兒子找回來。如今雖說小兒子的下落還不曾查到,大兒子卻是已經替他備了個隱瞞消息的完美借口——若說江葦青是因為太子才離家出走的,而他們隱瞞消息,不過是不願意叫宮裡再添煩惱,想來不管是太后還是聖人,都沒理由怪罪於他了……
看著變得又黑又瘦的大兒子,鎮遠侯江封不禁一陣心疼,起身走過去,伸手摸著大兒子的頭道:「這一路辛苦你了,你趕緊回你院子收拾收拾,然後去給老太太請個安吧,再給你姨娘報個平安。這些日子她們都擔心壞了。」
「不辛苦的,」江承平搖著頭,滿目含愁道:「可惜我沒能把弟弟找回來。」
江封的臉色黯了黯,拍著兒子的肩道:「你已經儘力了。明兒我會把你弟弟走失的事稟報給聖人。聖人下個旨,總比我們這般盲目尋找要強。」又嘆著氣,道:「只願你弟弟吉星高照,別出什麼事才好……」
江承平忍了忍,到底沒能忍住,便吞吞吐吐地把徐縣抓到人販子,卻沒有發現江葦青的下落,以及人販子殺死被拐小孩的事都給江封說了一遍。
江封的臉色變了變,皺眉道:「有和尚給你弟弟看過,說你弟弟命格出奇,能逢凶化吉,你再不要信那些話,你弟弟定然沒事!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他的!」
江承平抬頭看看他父親,垂眼恭敬地道了聲「是」,心裡卻是忍不住一陣腹誹——顯然,從他父親的臉色就能看得出來,怕是他也知道,江葦青生還的希望不大。不過因為江葦青是江家和皇家唯一的血脈聯繫,他才捨不得這個小兒子「死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