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進京
下卷·天元十二年【京城篇】
第六十六章·進京
天元十二年,十月。
一陣秋風過處,驛道兩旁粗壯的銀杏樹落下一地金黃。那南來北往的旅人見了,都不由得放緩了馬韁,紛紛抬頭欣賞起這醉人的秋景來。更有一老翁,倚著那挑起車簾的車窗,拍著欄杆唱起了曲兒: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後面一輛青篷馬車上有人聽到,立時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隔著那車簾沖前面馬車裡的老者揚聲笑道:「老爺子,您唱錯啦!健哥說,前面過了十里長亭,就算是進了京城地界啦。您家二老爺還有您那寶貝小孫女兒,肯定早在那兒候著您老了,偏您還唱什麼『離人淚』,忒不應景了。」
前面車裡的老爺子呵呵一笑,應道:「那丫頭你倒是來一句啊。」
「丫頭」倒也不怯場,應了聲「來就來」,卻是不知拿個什麼敲著瓷器類的東西,唱道:「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前面車裡的老翁捏著鬍子,隨著那女孩清亮的嗓音一陣搖頭晃腦。見女孩只唱了上半闕就住了聲,便回頭道:「下半闕呢?」
「下半闕不應景,就算了。」女孩道。
忽然,老翁的車旁響起一個粗啞的公鴨嗓子,接著那女孩的上半闕唱道:「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歌聲畢,那聲音「嘎嘎」笑道:「怪道她不肯接著唱呢,沒一會兒就該見面了,哪來的『相思淚』可流,自然是唱不下去了。」說著,又是一陣「嘎嘎」大笑。
說話的,是個騎在一匹大青馬上的錦衣少年。隨著他那肆無忌憚的大笑聲,和他同行的另外二人卻微蹙了蹙眉尖。
這二人,一個看著三旬左右,生得甚是威武,那細長的鳳眼,挺直的腰背,以及頜下剛剛蓄了兩年的三綹短須,使他看上去頗有些像那戲文里夜讀春秋的關老爺。另一個,是個不過才十六七歲的少年。這少年和騎馬走在前面的那個錦衣少年不同,身上僅穿著件樸素的淺灰色布袍,只是那眉宇間洋溢著的儒雅氣質,卻是頗為引人注目。
二人對視一眼,那布衣少年才剛要開口,忽聽得身旁「嘩啦」一響,原來是馬車裡的人一把拉開了車窗帘。那人從窄小的車窗內探出個腦袋,沖著前方那騎馬少年喝道:「你個宋大,討打是吧?!」
宋大哈哈一笑,扭頭對那探出頭來的女孩一陣擠眉弄眼,笑道:「沒想到虎爺居然也會害臊。咱江河鎮,誰不知道那江大世子是你家的童養女婿啊。」
「嘿,我不發威你就當我是病貓呢!」
雷寅雙忽地將小半個身子全都擠出那狹小的車窗,卷著衣袖就要去撈那騎在馬上的宋欣誠,卻是驚得跟在宋欣誠身後的雷爹立時就喝了一聲:「雙雙!」
見雷寅雙竟將小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外,雷爹雷鐵山嚇了一大跳,以為她就要從車窗里倒栽出來了,不想她回頭看他一眼,咬著舌尖沖他憨憨一吐舌,卻是使了個鐵板橋的功夫,又飛快地將那半個身子收了回去。
此時,不等雷爹開口,前面馬車裡的宋老太爺就已經回頭喝著宋欣誠罵了聲:「混仗,住口!」
宋欣誠吃了一嚇,立時住了口。
雷爹嘆了口氣,過去拍拍宋欣誠的肩,道:「這原不過是別人看他倆從小一起長大,拿他倆開的玩笑。小的時候倒還無所謂,如今他們各自都大了,就不好再傳出這樣的話了。大公子以後休要再拿這事開玩笑。」
那宋欣誠雖有點缺心眼兒,卻也不是那不明事理之人,立時回悟過來,不由漲紅了臉,訥訥道:「我……沒想那麼多……」
李健冷哼道:「因你沒有多想而惹下的禍事,還少了不成?!」
宋欣誠看看他,更不敢吱聲了。同學一年多,他在學里不知道闖了多少禍,屢屢都靠著李健和鎮遠侯世子江葦青幫他混過關的……
皇帝南巡那年,宋家二老爺順腳就把宋大少年宋欣誠給帶進了京城去讀書。當年,因宋老太爺在鄉下隨性慣了,不願意跟著二老爺進京城去受罪,便沒跟著進京。而叫老爺子沒想到的是,他想著鄉下有個姚爺作伴,才選擇不進京的,偏沒到兩個月,宮裡下了道旨,竟把姚爺和王朗兩家人都給調進了京城。老爺子咬著牙在孤寂中堅持了一年半,卻是終於熬不住了。趁著宮裡再次來人宣召雷家人進京的當兒,便也跟著一同進京了。
至於宋欣誠和李健,則是正好趕著回鄉參加鄉試的。
話說那年,小兔江葦青知道自己是必須得回京城后,便打起了李健的主意——小老虎對他尚未開竅,他是再不可能把個李健放在她身邊的。因此,他便「勾結」了他的舅舅,對鴨腳巷的眾人一陣花言巧語,只說姚爺將要進京,李健的課業又要如何?又說京城的書院如何如何了得,是天下的文章魁首。那天啟帝更是樂得裝個至誠君子,拍著胸脯保證,會把幾家孩子全都安排進最好的書院里去讀書,連女孩子們他都可以做主,讓她們入那世家女子才能進入的女學去就讀……
而背了人,小兔則又學著他舅舅的那一套,把雷家進京后可能會有的艱難處境又擴大了幾分跟李健那麼一說。李健原就覺得,需得他出人頭地才能護住家人,如今被小兔那麼一忽悠,更覺得一陣緊迫,於是乎,都不用小兔開口,他自己就主動要求跟著姚爺他們一同進京了。
這一年多以來,果然不僅三姐和小靜入了女學,李健和小兔也在京城最為著名的學府「良山書院」里就讀。且恰好宋家二老爺也找著關係把宋大郎宋欣誠也送進了書院,因此,三人便成了同窗。
因著小兔的那番話,叫李健讀起書來格外勤奮用功。今年正月里,他姑姑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后,他便算計著,到了秋天,他表弟差不多也長到能夠遠行了,便是雷家人不主動進京,只怕京里也要派人去接的。所以他就磨著姚爺,終於讓姚爺同意他今年回鄉下場應鄉試。偏正好那宋大又因口舌無忌而得罪了人,於是他倆便一道回鄉應試了。
以宋大的成績,名落孫山是早在預料之中的事。可卻是除了李健自己,誰也沒料到,才十六歲的他,不僅頭一次下場就過了鄉試,且還是中了頭名解元。
等到秋闈結束后,果然如李健算計的那樣,京里來了口諭。於是,雖然才十六歲,卻已經是個舉人老爺的李健,便這麼頗為志得意滿地,護著一家人上京了。
車外,李健教訓著宋欣誠時,馬車內,花姐也在教訓著雷寅雙。
「你怎麼又如此了?!」花姐道,「到了京里你可再不能這樣了。女孩兒家就得有個女孩兒家的模樣,再這麼毛手毛腳可是要惹人笑話的。」
雷寅雙抬眼看看她,笑道:「花姨您可別光是說我呀,您什麼時候把那一上火就滿嘴『老娘』的口頭禪給改了,我大概也就能裝個淑女模樣了。」
二人彼此對瞪了一會兒眼,然後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那正坐在一堆厚厚被子上專心玩著布老虎的小石頭聽到他娘和他姐姐的笑聲,便從那布老虎上抬起眼,看看他娘,再看看他姐姐,忽然就注意到那車窗上的車簾被拉開了,立時,他手一揚,便將手裡的布老虎往窗外扔去。
虧得雷寅雙如今功夫更是精進了,反手一抄,便將那隻小布老虎從窗外又抄了回來。
小石頭見了,彈著屁股蹦躂兩下,拍著巴掌一陣「咯咯」地笑,又伸著手沖雷寅雙「啊啊」地要著那隻布老虎。
花姐趕緊道:「你可別給他,給了他,他又得往窗外扔了。」說著,將那車簾拉回原處,惹得小石頭不滿地「啊啊」又叫了兩聲。
雷寅雙不在乎地將小老虎遞給她弟弟,笑道:「多大的事兒啊,大不了我再給他抄回來唄。就算我沒接住,掉到地上,叫健哥給撿一下也就是了。」
花姐沖她一翻眼,道:「他這壞毛病,就是你給慣出來的!」又道:「你忘了那宋大郎是怎麼嘲著你的了?」
如今十個月大的小石頭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抓著什麼總想往地上扔,偏雷寅雙簡直就是個「弟控」——也不知道她打哪兒創出來的新名詞兒——她弟弟扔,她就巴巴地撈回來再遞給她弟弟,然後看著他再扔……那宋大見了,便扯著他那公鴨嗓子嘎嘎地笑話著她:「人家逗狗才這樣呢,一個扔,一個撿。」
「他呀,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雷寅雙憤憤道。
她正說著,忽然就聽到外面那張狗嘴裡又發出一陣鴨子般的嘎嘎笑聲:「看,接我們的來了。」
雖然那宋欣誠已經是快十七歲的大小夥子了,卻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記吃不記打,這才過了多久,竟就忘了他爺爺剛才的喝斥,回頭沖著雷寅雙的馬車叫道:「雙雙快出來,你家小兔也來了。」
這一年多以來,雷家和京里沒少通信,小兔更是仗著他身份的便利,幾乎隔個三兩天就往雷寅雙那裡寄一封信。只是,雖然他在信里說自己處處都好,雷寅雙卻總覺得他是報喜不報憂。
宋大的大呼小叫,立時叫他爺爺又把他教訓了一通。雷寅雙則伸手便要去掀那窗帘,卻叫花姐一把按在窗帘上,「又忘了規矩了?!」花姐沖她低喝道。
自知道皇帝給雷爹在御林軍里安排了個職使,一家人往後就是官眷身份后,花姐便總想把雷寅雙培養成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她自己也努力裝出個官太太的氣派來。只是,她就是個女土匪出身,雷寅雙又是野草般長大的,這番糾正的結果,卻是弄得兩個人都是一陣疲累不堪。
見花姐伸著手臂攔在窗口的模樣甚是堅決,一旁的小石頭也扒著她的膝蓋想往她身上爬,雷寅雙便一把抱起她弟弟,撇著嘴不滿道:「什麼破規矩!憑什麼女孩兒家不能拋頭露面?難道就憑他們男孩兒的臉生得大些?!」
花姐看看兒子那張養得肥肥的小臉,再看看如今因抽條越發顯得下巴尖尖的雷寅雙,噗嗤一笑,道:「可不,男孩的臉本來就生得要比女孩大些的。」
這般說著,到底她也好奇一年多不見的小兔長成什麼模樣了,便掀起窗帘的一角,和雷寅雙兩個探頭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