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十里長亭(下)
第六十九章·十里長亭(下)
雷寅雙暗自思忖著江葦青的處境時,只聽花姨對著宋欣悅又笑道:「我看你這兩年在京城混得好像也不錯呢。」
「什麼呀,」宋欣悅立時一陣抱怨,「往常你們總說我待人八面玲瓏,我也覺得我再沒個被人哄著上當的時候,可偏連我,都吃了人好幾次的算計呢!」說著,便舉例說了幾件被人坑了的事,「雖都不是什麼大事,可想想總叫人心裡不舒服。」
又告誡著雷寅雙,「姐姐可記住了,這京城可和咱們老家不一樣,逢人真的只能說三分話,別人的話更是只能聽三分……不,有時候連三分都聽不得!這京里,人人都生著副透明的心肝八哥的嘴,騙起人來一套一套的,偏姐姐心眼兒實,我真怕姐姐上當吃虧呢。被人踩著利用也就罷了,最噁心的是,被利用了,回頭人家還要笑你是個傻子!總之,以後不管誰跟你說什麼,你都得掰碎了揉細了,想明白了再答話,不然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掉進別人挖的坑裡了。」
她拿手一指窗外,「就拿這些人來說。其中只有一些才真是我爺爺的老友,另一些,跟我爺爺不過是泛泛之交。不過是聽說我爺爺跟著你們家一同上京來,而你們家又是小兔哥哥的救命恩人,他們才巴巴過來的。這些人,說白了,不過是想藉由我爺爺和你們家,跟小兔哥哥搭上話罷了。至於我二姐姐的那些朋友,不提也罷。回頭我介紹幾個值得認識的姐姐妹妹給姐姐認識,其他人,姐姐就算不認識也不是損失。」又對花姨道:「這才是開始,如今京里人人都知道是你們家救了小兔哥哥,只怕等你們安頓下來,連宮裡都要召見你們的。如今想藉由小兔哥哥巴結著宮裡的人不知凡幾,我看,那些人遲早要把主意打到你們身上的,你們可都要小心了。」
花姨神色一陣凝重,雷寅雙卻仍是一副不很在意的模樣,只笑嘻嘻地謝了宋三兒一聲,便隔著窗帘往車外看去。
這會兒江葦青和李健都已經上了馬背,正緊緊護衛在她們的車旁。李健靠著車窗一側,江葦青則隔在外側。這二正一邊低聲交談著,小兔還一邊時不時地往她們這邊瞅上一眼。
車裡的交談聲,淹沒在一片雜踏的馬蹄聲,和前後那些嘰嘰喳喳的笑鬧聲中,叫江葦青便是有心想聽,也只能聽到一陣隱隱的笑聲。那模糊的笑聲,甚至都叫他分辨不出哪一個是雷寅雙的聲音。偏他有心想要繞過李健靠近馬車,李健總能十分技巧地擋住他的去路,一邊還裝著個沒事人兒一樣,跟他高談闊論著從京城一路北上的風光,以及他下場前後的一些趣事,又打聽著書院里的一些事情,叫江葦青心裡暗惱,臉上卻不好表示出來,只能堆著張笑臉,跟他一陣虛與委蛇。
這一年多以來,京里人人都說他倆交好,大概也只有他倆自己知道,其實他們一直處於一種微妙的面和心不和之中——於江葦青,是因為「前世」的心結而不待見於李健;而於李健,卻是於這一年的相處中,越來越覺察到,那江河鎮上的「乖萌小兔」完全就是這世子江葦青的偽裝。剝去偽裝,這位世子爺待人極是冷淡,且手段還格外奸滑。想著他家那傻乎乎的小老虎,李健當即便覺得,他絕不可能是雷寅雙的良配——雙方實力實在是太不對等了,萬一哪一天,這披著身兔皮的狐狸露出獠牙,只怕轉眼他家那隻傻老虎就給吃得連渣兒都不剩了!
而江葦青之所以早一步打馬過來,原就是想要利用從這裡到十里長亭的一段路,好好跟雷寅雙說一說話,解一解他的相思之苦的,卻不想先是遭遇雷爹的攔截,后又是李健圍堵,這二人竟拿他當賊一樣防著,以至於他離虎爺不過是七八尺的距離,卻是再難說上一句話,更別說是看上一眼了……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江河鎮時,因為有個小老虎在,才叫江葦青變身為一隻乖萌小兔的,如今回到京城,周圍再次圍滿了那些阿諛奉承之輩,便叫江葦青那唯我獨尊的世子爺脾性又佔了上風。這會兒見不能如願,他心裡早不耐煩了,偏他再要使出之前的招數,暗示那些跟著他過來的少年們去纏李健,李健則是再不上當了,只牢牢卡在他和雷家的馬車中間,就是不許他靠近雷寅雙半步……
於是乎,那些追著他過來,想著藉機跟他套近乎的少男少女們,還沒開口,就先已經感覺到一股侵人的涼意了,頓時再沒一個敢主動去找江葦青聊天的,都紛紛隔著江葦青,跟李健拉著家常。
馬車裡,宋欣悅則跟雷寅雙說起這兩年來,她在京城遭遇到的「人心叵測」。
原就對京城充滿了戒懼的花姐聽了,不禁更是發愁了——連那麼伶俐的宋三兒都玩不轉這些「城裡人」,她和小老虎這兩個不會玩心眼兒的,可該怎麼辦?
小老虎大概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呃……),總之,她看上去卻是一點兒也不怵,還頗有些躊躇滿志地握了握拳,道:「我娘以前常說,『吃虧上當只一次』。我這人雖不聰明,可也沒有笨到家,便是真有人挖坑埋我,大不了我就認這一次虧。不過,我這人從不吃白食,虧也一樣,吃便吃了,肯定是要付『報酬』的,而且,是加倍的『報酬』!」她冷笑著,把那指關節壓得一陣咯咯作響。
這般閑談中,他們一行人終於到了京郊外的十里長亭。
聽著十里長亭的名字,雷寅雙還當這裡修著一排長長的歇腳涼亭來著。等到得近前她才知道,這裡別說什麼長亭了,連個短亭都沒有。不過是因著這裡正好據京城南門十里地,又因古詩詞里總說著什麼「十里長亭惜離別」,才叫世人把這地方稱作了「十里長亭」。也因著這個緣故,叫這裡成了京城人士送客和接人的首選之地。
雷寅雙他們過來時,王朗一家和姚爺一家,以及宋二老爺夫婦,還有宋老太爺的一些知交好友,早已經在路邊的酒樓上等候多時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跟這幾家夠得著關係或者夠不著關係,卻因聽到風聲而趕來的莫名人士。
不過,顯然那些人也挺知趣,在江葦青的面前充分露過臉后,便帶著自家子侄先行告辭了,餘下的,便只有宋家和鴨腳巷的眾人。
可見這京城的規矩果然和鄉下大不同,明明是常來常往的兩家人,如今卻硬是分了男人們在樓下,女眷們在樓上。
一陣相互見禮畢,雷寅雙和花姨便被迎上了二樓。因小靜和三姐都不會騎馬,那宋家姐妹跟著江葦青去迎宋老太爺和雷家人後,她們便在二樓上等著。這會兒看到雷寅雙和花姨過來,那最愛動個感情的小靜還未曾開口,便已經是一陣眼淚汪汪了。雷寅雙和花姨都應付不來眼淚,雷寅雙便搶著笑話小靜道:「喲,這是誰欺負你了?竟這麼盼著我來?」又拍著小靜的肩,大咧咧地道:「別怕,如今我來了,我幫你打扁他們!」
卻是逗得小靜抹著眼淚就去拍打她,道:「休要胡說,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怎麼還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
小姐妹們逗著趣時,板牙奶奶和板牙娘,還有那宋二夫人,則圍著花姐逗弄著那小石頭。
說起來,自板牙后,他們鴨腳巷裡還是頭一次又聽到嬰兒的咿咿呀呀,把那喜歡孩子的板牙奶奶喜得是只見牙不見眼,也不管小石頭沉得打手,竟抱著就不撒手了。
如今小靜和三姐都已經十五歲,且都辦過了及笄禮,那三姐依舊還是老模樣,細長的眼看人時,總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小靜卻是變化極大。只見她一頭烏黑的雲鬢斜斜在地腦旁堆了個精巧的墜髻,渾身上下除了耳朵上兩點碧綠的水珠狀耳環外,便只在低垂的髮髻尾端飾著一根流蘇簪。身上一件淺紅的大衫,裡面襯著一色牙白的襦衫長裙,腰間一抹與外罩的大衫同色的束腰絲絛。這般淡雅裝束,卻是愈發襯得她面容姣好,眉眼溫柔了。
雷寅雙牽著她的手,將她渾身上下一陣打量,讚歎道:「呀,要是在大街上遇到,我都不敢認了。」
不得不說,小靜自來就對打扮很有一套心得。便是進京才不過一年半的時間,她看著竟是連氣質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簡直像是哪個大戶人家裡出來的大家閨秀。
小靜也不做作,伸著衣袖給她一陣展示,道:「我和三姐還有我娘、我奶奶,幫著你家收拾了小半個月的屋子,還給你添置了一些衣裳首飾,」又伸手一撩她那高高束在頭頂心裡的長馬尾,「你可再不能這副打扮了……」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宋二姑娘在一旁笑道:「如今這不束髮尾的馬尾辮髮式,已經是小兔哥哥的專有髮式了呢,」——她跟宋三兒學,也叫著江葦青「小兔哥哥」,只是,這四個字出自她之口后,卻是莫名就多了一股令人忍不住要起雞皮疙瘩的黏膩之感。
「那天那個誰,」她笑著又道,「也想學著小兔哥哥那樣梳頭髮的,偏他沒生了小兔哥哥那張臉,結果叫人好一通嘲笑。」
雷寅雙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正這時,只聽候在雅間門外的一個中年婦人進來稟告,說是鎮遠侯世子江葦青「陪著」李健上來給板牙奶奶和板牙娘見禮了。
這中年婦人姓於,是板牙娘做主替雷家新雇的管家娘子。從剛才起,板牙娘就一直抓著花姐在跟她說著家裡新添的這些僕婦。雷寅雙一向不愛打理家務,自然也不愛聽這些瑣事,所以早早就跑到一邊跟三姐和小靜她們說話去了。
不一會兒,小兔和李健都進來了。一看到他那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髮式,雷寅雙便一把將他拉了過去,不滿道:「明兒不許你再學著我這麼梳頭了!這明明是我專用的髮式,怎麼就成了你的了?!」
雷寅雙性子急,別的髮式她一個人打理不來,只這衝天馬尾辮最是簡單,只要彎下腰,將所有頭髮抓到頭頂心裡就成了。所以小兔剛來時,她不僅自己這麼打扮了,也給小兔這麼打扮著。
聽著她抱怨,小兔笑道:「你扎你的,我扎我的。你是女孩,我是男孩,我倆哪能一樣呢。」
雷寅雙一聽也對,便不跟他計較了。
於是江葦青撈著機會將她拉到一邊,小聲道:「我可給你預備了好多……」
話還沒說完,他就叫李健找著借口將他從雷寅雙的身邊拽了開來。
三姐和李健交換了個眼色,立時擠過去佔住了雷寅雙身邊的位置。
三姐和李健,小時候就跟兩隻烏眼雞似的,便是後來李健知道了三姐的身世,出於同病相憐,二人間漸漸平和下來,她對他多少仍抱著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這一年來,因雷家還未有人進京,李健一直寄住在姚家,加上京城人的排外,倒意外地叫他倆漸漸生出一種同仇敵愾之心,這才漸漸比以前更親近了些。
對於江葦青重歸侯府後的變化,其實不僅李健心生憂慮,三姐的想法也跟他差不多的。因此,李健那兒只一個眼神,三姐便極默契地配合著他,將那如今變得危險起來的小兔,隔得離他們家傻老虎遠遠的。
見李健拖著江葦青走開,三姐便扭頭對雷寅雙道:「你別聽他的,這髮式原就是男孩兒的髮式,以前是你年紀小,咱鎮子上的人都見慣了你那樣才沒個什麼,如今你都已經十三了,哪能再那樣不講究?回頭……」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得江葦青在她腦勺後面道:「也不見得她就不能梳這樣的髮式,規矩原就是人定的,哪有不能改的。」
這話雷寅雙愛聽,便隔著三姐沖他彎起眼眸。
只見江葦青眼眸微閃,看著她又道:「而且,便是我倆扎一樣的髮式,只怕如今也再沒人會說我倆是雙胞胎了。」
雷寅雙一聽,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樣,立時繞過三姐,擠到他身邊,和他比了比肩,然後皺著鼻子抱怨道:「你怎麼都長這麼高了?」
只比著肩頭,江葦青就已經比她高了約有半寸——就這一點來說,江葦青可再不會抱怨的。前世的這個時候,他遠沒有現在這般高呢。
見她果然如他所料地那般靠了過來,詭計得逞的江葦青忍不住露出個微笑來,又一側頭,湊到雷寅雙的耳旁小聲道:「我還給你預備了幾匣子小首飾……」
他話還沒說完,雷寅雙便撇著嘴道:「我可不要,好好的戴那些東西作甚?白墜得頭皮生疼。」
江葦青趕緊道:「你放心,都是些輕巧的小首飾,再不重的……」
正說著,三姐猛地一拉雷寅雙的胳膊,再次隔在二人中間,帶著警告斜眼看著江葦青道:「你們咬什麼耳朵呢?」
雷寅雙道:「他說……」
江葦青立時堵著她的話道:「我正跟她說,給她預備的幾個丫頭,其中有一個手特別巧,會盤梳各種髮式。」
雷寅雙一下子就又被轉移了注意力,抱著三姐的胳膊問著江葦青道:「怎麼?人竟是你幫著找的?」
江葦青微笑道:「怎麼說我也算是個地頭蛇的。」
「哎呦,那可多謝了。」雷寅雙彎著眼道。
三姐不禁一陣恨鐵不成鋼。她看看雷寅雙,忽地回頭沖著江葦青冷笑道:「這方面自然是沒人比江大世子更有經驗了,我可聽說,你那屋裡光丫環就足有十幾個之多,且個個都是國色天香。「
「真的?」雷寅雙抱著三姐的胳膊一陣好奇。可轉眼間,也不知道她的腦子裡轉起了什麼「腦洞」,卻是眼眸一沉,問著江葦青,「那些人都是誰給你的?」
江葦青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擔憂,笑道:「是我外祖母給的人。」又道,「放心。」
雷寅雙這才鬆了口氣,不禁跟江葦青玩笑著說,她打小就是自己打理自己,只怕不習慣人伺候。
江葦青聽了,忍不住帶著股幽怨看她一眼。
「怎麼了?」雷寅雙不解地一歪頭。
「沒……什麼。」
江葦青一陣鬱悶。想他堂堂世子爺,打小連衣裳都沒自己穿過的,偏那三年裡替她洗衣裳做飯,每天早晨還要負責把這愛賴床的懶丫頭拽起床,有時候甚至還要親手給她梳頭洗臉……如今她居然還好意思說,她這一輩子從來沒被人伺候過……
想想小兔都忍不住要心疼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