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綻
第一百二十一章·破綻
跟著蘇琰一同被蘇瑞拉過來的,還有三個年紀在十七八歲到二十上下的青年。
這三個人里,雷寅雙只知道那個衛勝的名字;其他兩個,一個她勉強知道那人姓蔣;另一個,則就只是面熟而已了。
要說起來,雷寅雙天生就不是那種心思細膩之人,雖然這幾年裡她在京城也算是混得如魚得水,勛貴家的女孩子少有她不認得的,可許是因為她不上心的緣故,對於那些女孩子家的兄弟們,她就少有能叫得上名字的了。這三人里,那衛勝家裡跟她家走得極近,衛勝的母親跟花姐還有板牙娘很是要好,所以雷寅雙才記住了他的名字。至於那個蔣姓少年,則是因為他曾是某個流言故事的主角,才被雷寅雙記住了個姓氏。至於剩下那個,雷寅雙知道他們曾在不同的酒宴上見過,大概也曾被人介紹過姓名的,可她這時卻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那人叫什麼了。
她那裡打量著來人時,蘇瑞已經拉著她哥哥在綉氈上坐了,又對眾人笑著解釋道:「才剛我就說好像聽到我哥哥的聲音了。我就想著,我們幾個這般枯坐著多無聊啊,既然我哥哥在,倒不如把他拉過來,叫他給我們講講他們出使關外的故事呢。可好?」
最後兩個字,卻是回頭徵求蘇琰意見的。
蘇琰看著蘇瑞一陣無奈且寵溺的笑。他還尚未開口,那個雷寅雙叫不出名字的少年已經笑道:「拉都拉過來了,這會兒就算他說不行,你肯放他走?」
「那自然是不行的!」蘇瑞立時直起腰,跪在那綉氈上沖那少年噘嘴道:「霖表哥真討厭!」
雷寅雙的眼從蘇琰身上轉開,看向那個少年。
那是個跟江葦青年紀相仿的少年,長而窄瘦的臉上生著兩道極為引人注目的濃黑大刀眉,眉下的眼精光四射,看著就是一身彪悍的武人氣息。
雖然不記得此人的名字家世,雷寅雙倒還記得,她和這位「霖表哥」曾在宮宴和外面的酒宴上都見過面的。既然蘇瑞叫他「表哥」,就是說,他不是那「小和尚」定文侯蘇文山的外甥,就該是皇室中人了。
她打量著那位「霖表哥」時,那個「霖表哥」也在看著她。只是,他打量她的眼神卻多少有些奇怪,似暗含著某種審視一般。
想著太后要替她做媒之事,雷寅雙不由就暗皺了一下眉——這傢伙,不會就是太后的那個「打算」吧?!
她瞪著那人時,就聽得石慧對蘇瑞笑道:「蘇大人此次是出使去的,只怕不方便說吧。」
蘇琰笑道:「倒也沒什麼不方便說的。不過,石姑娘有一點說對了,因是出使去的,我還真沒怎麼注意關外的風情,倒是霖哥兒,跟關外的那些人打成了一片。不如叫他給你們講講。」
此時蘇琰正巧被蘇瑞拉著坐在雷寅雙的身邊。蘇瑞看看雷寅雙,忽然扭頭對那位「霖表哥」道:「要說起說故事來,我哥還真沒霖表哥講的好……」說著,她便擠到那「霖表哥」的身邊,纏著他說故事去了。
雷寅雙則撐著手臂湊到石慧的身邊,低聲問著她道:「那人是誰啊?」
她這裡話音剛落,就看到原正逗弄著蘇瑞不肯說故事的那個「霖表哥」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就彷彿他耳力驚人,聽到了她問石慧的話一般——她卻是不知道,人家還真是耳力驚人,真聽到了。
雷寅雙心裡正疑惑著時,石慧已經拿衣袖遮在臉旁,低聲笑話著雷寅雙道:「知道你不愛記人名,可也不至於連他都不認得吧?那是淮安王。」
「啊,他呀!」雷寅雙立時低低叫了一聲,那眼忍不住又往淮安王鄭霖的身上掃去。
這淮安王鄭霖的父親老淮安王是天啟帝族兄,娶的恰是太后的親侄女。老王爺也是當年跟著天啟帝一起造反的元勛之一。只是,抗韃子、打大龍軍那種千軍萬馬的大戰役老王爺都安然闖過來了,卻不想最終隕落於大興立國后一場平定山匪的小戰役,身後只留下鄭霖這麼一個遺腹子。
太后那裡雖然沒有明確給花姐說過,她要給雷寅雙牽線的是個什麼人,雷寅雙的第六感卻在告訴她,應該就是此人了。
那鄭霖見雷寅雙頻頻往他這邊看過來,便猜到,太后打算給他倆做媒的事,這女孩兒應該也是知情的。只是,叫他詫異的是,這女孩兒的表現卻是一點兒也不像他所認識的那些姑娘家——任是哪個女孩兒知道眼前之人是即將跟她相親的,大概都不會像她這樣,竟如此直白而不知閃避地瞪著他吧。
其實要說起來,鄭霖認人這一方面恰和雷寅雙是四斤八兩。雖然他和雷寅雙曾在好幾個場合里見過,可就和雷寅雙不記得他是誰一樣,他也從來沒有怎麼關注過雷寅雙。
這一年,鄭霖已經十七歲了,家裡也早就操心起他的婚姻大事來,可他自己卻是一點兒也不著急。自幼聽著父輩故事長大的他一心嚮往著做個征戰殺伐的將軍,對女孩子可沒多大興趣,特別是,他自幼認識的那些女孩子們一個個都裝著個淑女模樣,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叫他看著就不感興趣。倒是像雷寅雙和蘇瑞這樣爽利的,比較合他的眼緣。太後跟他祖母說起雷寅雙時,鄭霖原都沒想起來是誰,這會兒名字和人對上號,他忽然就發現,若是娶了這姑娘也不錯,至少這姑娘看著精氣神十足,不像其他姑娘那樣叫他看著就膩煩。
他這般想著,心下不禁一陣活絡,便也不再逗弄蘇瑞了,開始眉飛色舞地給眾人講起關外的風光來。
如果換個時辰,不定雷寅雙對他的故事還挺感興趣的,可不巧的是,他是太后要推給她的人,不管他本人是好是壞,首先這一點,就叫雷寅雙對他沒個好印象了。所以,當他那裡把故事說得天花亂墜,引得蘇瑞、馬鈴兒和宋三兒等都不自覺地向他圍過去時,她卻悄悄拿著一碟點心匿到帷幔圍著的一棵樹下,只遠遠看著那邊的熱鬧。
這鄭霖顯然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且也熱衷於受人矚目。他原是打算吸引著雷寅雙的注意的,這會兒見蘇瑞等人都閃亮著眼看著他,且不時還有周圍的人被他的故事吸引過來,他立時就忘了初衷。
至於一時被人忘了的雷寅雙,卻是心不在焉地靠在一棵樹上,一邊咬著手裡的點心,一邊拿眼掃著那被鄭霖吸引過來的人群,心裡則下意識地想著江葦青的下落,以及這會兒他是陪在誰的身邊,在逗誰開心,給什麼人端茶倒水……
就在她越是想像臉色越是陰沉時,忽然有個人靠了過來,對她笑道:「其實根本沒他說的那般誇張,那馬賊加起來不過十來個人而已。」
雷寅雙一怔,抬頭看去,就只見蘇琰手裡端著兩杯茶走了過來。
「什麼?」她道。
蘇琰看看她,一邊將一杯茶遞給她,一邊笑道:「原當你聽故事聽迷了,原來在開小差呢。想什麼呢?」
那年一同南上北下祭陵時,雷寅雙和蘇琰早就已經熟識了起來。雖然這一年來二人都沒怎麼見面,可他們之間的友情依舊存在的。
雷寅雙接過茶盞,抬頭看看蘇琰,卻是忽地又扭頭以一種做賊般的眼神小心觀察了一下四周。
見這會兒別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鄭霖身上,且她又是挑著帷幔與樹形成的角落裡坐著,一時倒也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雷寅雙便放下茶盞,撐著手臂靠近蘇琰,歪頭問著他道:「你家是不是向我家提過親?」
正在她身旁盤腿坐下的蘇琰一頓,不由斜睨著雷寅雙一抬眉。便是知道這丫頭是個賊大膽,他也再想不到她會問得如此直白。
他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可惜你爹沒同意。」
雷寅雙不禁也學著他的模樣一抬眉,「誒?你還真提過?」
蘇琰意味不明地又看她一眼,微笑道:「你我家世相當,更別說我母親一直以你母親為楷模,兩家若能結親,也挺好的。」
這言下之意,是指這婚事是他母親提的,不關他事了?
雷寅雙的眉又飛了一飛,卻是更靠近他一些,歪頭看著他道:「就是說,這結親的事,不是你的意思?其實你並不喜歡我了?」
蘇琰端著茶盞湊到唇邊的手立時就是一頓。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四周,見沒人注意到這邊,便回手一彈她那幾乎都要湊到他肩上的腦門,笑道:「怎見得我不喜歡你了?我可一直拿你當瑞兒一樣的。」頓了頓,又笑道:「可惜你爹沒同意,不然,我倆一定能成為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
雷寅雙伸手捂住腦門,看著蘇琰一陣不解。他這雲淡風清的模樣,叫她很有些拿不准他這話里的真假。對於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該是什麼模樣,雷寅雙雖沒什麼經驗,可到底有個死纏爛打的江葦青給她做著對比,因此,蘇琰的神情作派就很值得商榷了——至少雷寅雙覺得,他這哪裡是在向喜歡的人表白,明明是語帶戲謔嘛!
她想了想,看著蘇琰肯定道:「你不喜歡我!」見蘇琰挑著眉頭要答話,她趕緊又更正道:「不是喜歡一個女孩子的那種喜歡。就像你說的,你對我就只是像對瑞兒那樣,拿我當妹妹一樣的喜歡著。」——還拿她當個同性朋友一樣的在捉弄著!
蘇琰看看她,無奈地一搖頭,笑道:「虧得是我。你這些話可再別說給別人聽,會嚇煞人的。」說完,卻也是一歪頭,又拿那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看著雷寅雙笑得一陣高深莫測。
雷寅雙自然不知道,因同被天啟帝作為第二梯隊栽培著,蘇琰和江葦青之間早於暗處結成了一種同盟關係。且二人不僅是親戚,還都是聰明人,他倆在外人看來雖交接不多,其實彼此間早有默契的。只是,自打這次出使關外回來后,蘇琰就忽然發現,雖然他和江葦青之間的合作依舊,他卻總能感覺到江葦青身上透出一股似有若無的敵意。要說起來,江葦青此人極有城府,別人輕易看不透他的想法。雖然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和雷家有著過命的交情,且他也一直把雷寅雙護得好好的,可蘇琰和京城其他人一樣,都以為這二人是兩小無猜的那種關係,卻是再沒往男女私情上去聯想。直到雷寅雙這般忽然提起他家向她提親之事,蘇琰才豁然開朗。
雖說江葦青對外從來不曾露出過什麼痕迹,可「老奸巨猾」如他,加上雷寅雙又不是個有心機的,當年祭陵的路上,他早就從雷寅雙那裡聽說了她和江葦青之間的事,甚至還知道她給江葦青起了個「小兔」的綽號的事……
看著仍歪頭研究著他的雷寅雙,蘇琰的眼微微一閃,卻是飛快地看了一眼遠處被一個小內侍領著往這邊過來的人影,然後又伸手彈了一下雷寅雙那飽滿的額頭。見那人原本平穩的步伐忽然亂了節奏,蘇琰微一抿唇角,再次露出那種高深莫測的微笑來。
雷寅雙哪裡能夠看透他那暗含深意的微笑。她瞪著蘇琰研究了一會兒,卻是忽然就覺得,這待人和煦一如春風的蘇琰,其實跟三姐一樣惹人討厭,都是那種喜歡以智商碾壓別人的人。偏偏她又不夠聰明。這麼想來,還是她家小兔好,便是她不聰明,他也願意將就她,從來不會對她露出這種高人一等的神情。
這般想著,她不禁不滿地一撇嘴,抬眼間,卻是忽然就和蘇瑞回頭看來的眼對在一處。
蘇瑞心虛地一縮脖子,趕緊又扭回頭去。
頓時,雷寅雙明白了——顯然是這丫頭不知道打哪裡知道了她家替她哥哥向她提親之事,她這是在替她哥哥牽線做紅娘呢!
剛才蘇瑞纏著她要帶她四處去逛逛時,大概就是打了主意要帶她去見蘇瑞的。後來見她不肯動彈,這小丫頭就改了計策,直接跑去把她哥哥給拉了來……虧她還以為那丫頭是一派天真到沒個心眼兒的!
「怎麼?可是跟逸哥兒吵架了?」
忽然,蘇琰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
「啊?」
雷寅雙一驚,扭頭看向蘇琰。
就只見蘇琰盤膝坐在離她一尺之外,手裡仍端著那隻茶盞,卻是又那麼高深莫測地看著她笑了笑,然後扭頭看向沒被帷幔圍著的那一面樹林,然後再次回頭看著她笑道:「看到沒?你家小兔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樣。」
雷寅雙猛地扭過頭去,果然看到那人群外,一身煙灰色長袍的江葦青站在一株桃樹下。明明四周都是人,明明他頭頂上方的花瓣似雪花般飛舞而下,她卻有種錯覺,就好像他站在一處無人的空曠之地里,整個人顯得既清冷又孤寂,彷彿只要那春風再猛一些,他便會毫不留情地隨著春風飄然而去一般……
雷寅雙的心頭一跳,莫名地就在他臉上凝住了視線。
綉氈上,蘇瑞等人都圍坐在鄭霖的身邊,聽著他眉飛色舞地講著關外的故事。被他的故事吸引過來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圍繞在綉氈四周。綉氈外,有別家的女眷也看中了這一片林中空地,正指揮著內侍們架帷幔設氈墊,忙得不亦樂乎。
而這一派熱鬧景象,卻是和雷寅雙與江葦青完全無關。二人隔著人群,就那麼默默對望著,直望得旁觀的蘇琰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鼻尖。
於是,雷寅雙隱約聽著一個聲音在她耳旁笑道:「我怎麼忽然有種性命堪憂之感?算了,我還是過去解釋一下吧,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人刺殺在某條暗巷裡。」
「啊?」
雷寅雙茫然應了一聲,再扭頭看回來時,就只見蘇琰撣著衣擺上的花瓣站起身來,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道:「我原還奇怪著,怎麼我回來后,他對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今兒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又笑著搖了搖頭,道:「原當他是全無破綻的,原來破綻都在你這裡。」
「啊?」
雷寅雙又是一歪頭,有聽沒懂。
不過顯然蘇琰也沒打算再解釋。他回頭看了一眼如冰柱般站在那邊樹下的江葦青,又低頭對雷寅雙笑道:「要不要我替你倆打個掩護?」
「啊?」
雷寅雙又傻傻地應了一句,然後一回頭,就看到那明明冷著一張臉,偏偏唇角含著一絲笑意的江葦青沿著帷幔外側繞了過來。
江葦青繞著帷幔走到雷寅雙的身旁,二人隔著那半人高的遮風帷幔一陣面面相覷。他看著她,卻是連眼風都不肯往那就站在一旁的蘇琰身上掃去,而是忽地一彎腰,下一瞬,雷寅雙身後的帷幔便被人掀了起來,一隻手伸過帷幔捉住她的胳膊,眨眼間,她便被一股大力拖過了帷幔……
看著落回原處的帷幔,再看看憑空消失了的雷寅雙,蘇琰伸手摸了摸鼻子,一抬頭,卻是又和已經直起腰來的江葦青對了個眼。
江葦青一臉嚴肅且挑釁地瞪著蘇琰。
蘇琰則飛快回頭往四周掃了一圈,見沒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便沖著江葦青彈了彈手指。
江葦青的眼一眨,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倒也領情地向著蘇琰微一頷首,立時半扶半抱地拉起正彎腰拔著鞋的雷寅雙,挾持著她在樹林間一陣飛快穿梭,眨眼間便混入林中看不清人影了。
看著那二人消失的背影,蘇琰搖頭笑了笑,一轉身,卻是險些和鄭霖撞作一堆。
「咦?」鄭霖道,「才剛看到雷姑娘坐在這裡的呢?」
蘇琰一抬眉,看著他笑道:「你看差了吧?一直就我一個人站在這裡的。」
「是嗎?」鄭霖一陣迷惑,又回頭往四周找了一圈,道:「才剛明明看到她在這裡的,怎麼這麼一會兒就不見了?」
「找她有事?」蘇琰好奇問道。
鄭霖一怔,那被太陽曬得微黑的臉頰上忽地泛起一層紅暈,訥訥道:「沒、沒……也沒什麼……」卻是支吾著轉身急急走了。
看著他走遠的背影,蘇琰回頭再看看江葦青消失的方向,然後又摸了摸鼻尖,嘿嘿笑道:「有意思。」
話音落處,他忽然發現,江葦青帶走雷寅雙的事,並不是沒有人發現。
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石慧從江葦青和雷寅雙消失的方向收回眼,不禁看著蘇琰怔了怔,然後沖他露出一個客氣且疏離的笑容,便扭頭看向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