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慈悲城(七)
花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怕鬼,他猜測估計是因為他親爹膽小的遺傳,否則他這麽強大的一顆心髒,怎麽會被區區一些鬼怪給嚇著了?
倔強的小鬼總會替自己的丟人找借口。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
醜漢抱著奶呼呼的小孩,走在幽暗無界的過道之中,借著手上那朦朧的明燈照亮一角,可窺那些叢橫纏藤的荊棘條在空中伸展著,將天地一並隔絕開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籠子囚禁著這裏麵怨天的無盡惡魂。
再繼續走,毒網的密集羅織越來越稀、也越來越少,直到前方出現一大片平坦廣闊的空地。
之前狹窄而幽冷的視角一下開闊了起來。
前方就像一個碩大無比的墨綠色的大翡翠圓盤,其上方懸綴著一顆如陽似月的幽綠光源,翠綠而鮮苔渠澤內卻是遊浮飄散著幽藍色的碎光。
上下的光源將一片被毒荊攏圍起的廣平空地映照得十分清晰,但碧波層蕩漾下卻是湧向無盡的黑暗深處——
有一棵居於正中央的綠皮樹怪,它高至雲頂,遮天避日,它囂張又粗壯的樹藤就跟八爪魚的吸盤一般從地底支伸出來,遊走巡視在翡翠圓盤四周。
而在毒荊棘織就的黑牆與綠皮樹怪的“吸盤”之中,那尖刺的藤條上吊掛一片詭秘暗影。
仔細一看,那些暗影全是被纏裹住四肢,無數的尖刺沒入血肉之軀的生靈。
就在醜漢剛一踏入,便聽到來自於風中一聲長嘯鶴唳的尖鳴之聲。
吼哦——
是大地的呻吟,也是此界的哀嚎。
它並非什麽生物獨特發出,它是風聲、是毒荊棘摩挲過的沙沙聲,也是樹影傾倒而下的陰影,更是光速湧動向黑暗的嵐風涼意。
“這裏麵,沒有什麽會比我更凶。”
隨著醜漢淡淡一聲話語落地,小孩花綠還沒得來及感受身體傳來的戰栗,卻先一步感受到這片寂靜如死地的翡翠圓盤——它炸了。
花綠驚揚起頭,他眼力驚人,一眼便辨清四周被光背、暗侵的那些“陰影”部分是些什麽妖魔鬼怪。
他一開始以為它們是“屍體”,但現在這些“屍體”也死而複生了,一下沸騰了起來。
“她怎麽就這麽快回來了?!”
一個隻剩半邊骨頭的羚羊人尖叫樣。
旁邊一個蜘蛛背的女人四對步足瘋狂地擺動著。
“她這次又打算對我們做了什麽?”
“我想死,真的!要不,我們互相殘殺吧。”一個妖魔混血滿麵決絕道。
旁邊一個蛇女一頭枯白長發蜿蜒覆於豐滿胸前,鄙夷道:“傻子,你忘了上一次哪誰寧死不屈,於是他死了,可他死了變成鬼都被她給抓了回來!”
旁邊沒死的,還喘得上一口氣的,沒被這片毒荊棘給毒死的,都義憤填膺道:“她到底是個什麽魔鬼啊,被扔進這見鬼的地方就算了,還得遭受非人的待遇,真是上天不能,下地不許,連痛快去死都死不了!”
“我哪知道她要到底要做什麽,以前外麵的人總稱呼我們為惡毒妖魔、嗜血惡鬼,誠然我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我們都被放逐囚禁在毒荊棘還不夠嗎?為什麽還在派她來折磨我們!”
離此地不遠處有一個坑洞,那裏麵堆放的全是被她一番“折磨”後拋屍現場,大多數是些修為低等,卻受不住身上血孽之力反噬的無能家夥。
聽到四周圍傳來的一片亂糟糟的混亂聲音,花綠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非人的怪物。
的確是怪物。
他們沒有一個純血種,混和了妖、魔、人甚至還有妖獸與靈獸血脈,那渾濁的血脈叫他們一出生便是一副醜陋又怪異的樣貌。
混血永遠不能夠像妖族一樣將自身的多餘部分消除,因為血脈的不純正,也無法修煉正統的法術,他們隻能去偷、去搶、去做盡一切惡事,以邪功與歹毒的手段去求壯大自身。
“他們怎麽了?怎麽看著我們……在哭?”
醜漢道:“估計是被我嚇著了。”
花綠:“……”
你說我就信?
不信?
醜漢波瀾不驚,甚至連眉梢都依舊平淡如初,但他一個眼神掃過去,所落著於每一處,那片喧鬧幾近嘈雜的氣氛一下就變了。
像被關進籠子裏的雞鴨被人掐住了脖子,頃刻間噤聲屏息。
那一個個曾經嚇得小兒夜啼、大人膽顫的凶惡麵龐,偏這會兒倒是秒變認慫,
花綠傻眼。
他不得不……信了。
他一雙水汪汪鹿眸瞠大,好奇又驚訝道:“你對他們做過什麽?”
怎麽能一個眼神就將這些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怪物嚇得戰戰兢兢,活像他會剝了他們的皮似的。
醜漢卻來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話:“有些事不適合小孩子知道的,就別瞎打聽。”
花綠:“……”
他在花城這麽些年,還真不知道有什麽事情是他不能聽的。
可是,別人拿他當小孩花綠會覺得自己被小看了,但醜漢說的話卻讓花綠有種被人保護的感覺。
花綠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醜漢總有種說不出的好感,不僅是因為他在那時候向對方求救,他信了自己的話,並將自己救走,更因為這麽短暫的接觸下來,對方就像一束光一點一點填滿他曾經黑暗空缺的地方。
或許他真的比那些惡人更惡、更凶,但他就是不怕。
因為,花綠本能地知道,他一直對他都沒有敷衍。
他真的已經有一個孩子了嗎?
再多一個不行嗎?
花綠捏了捏小指頭,小臉繃緊。
不行,他得努力一下,看能不能轉正!
“在想什麽?”
腦袋被輕輕地拍了一下。
花綠張嘴說來:“想讓你給我當爹。”
醜漢愣了一下,見他是認真的,於是遺憾地告訴他:“小孩,我當不成你的爹。”
花綠以為他不肯,再次被人拒絕,他十分沮喪與失望,他咬著嘴唇,撇開了臉。
“……誰稀罕。”
醜漢沒有解釋什麽,他隻道:“以後你會懂的。”
他們不再聊天,醜漢帶著花綠朝著綠皮樹怪那粗壯的樹身走去,它周身遊散蠕動的“足爪”跟他們有毒似的,遠遠避開,緊接著樹身的中間部位如被刀割一下,劃拉出一道狹長的口子。
那道口子隨著醜漢他們的靠近,自動從左右擴散,形成一個虛無而旋轉的空間,他徑直抱著人踏入了進去。
等這一大一小消失在樹洞之中,原本那些將嘴巴縫了起來的妖魔鬼怪終於有機會一吐為快了。
“剛才那人類小孩哪裏來的,他竟然可以對著那麽個嚇人的家夥又抱又蹭,簡直不怕死啊。”
“我看肯定是她見人類小孩長得好看,偷偷拐來當兒子的!”
說得跟親眼看見一樣似的肯定。
“你說,她現在找到另外的樂趣了,是不是以後就會少來折騰咱們了?”
這話一出,喜聞樂見。
“雖然她將魔爪伸到人類小孩身上著實太過喪心病狂,但如果能因此獲得我等的解放,也算那小孩大功大德一件啊!”
——
醜漢與花綠被樹洞整個完整“吞入”腹中,再次被“吐出來”時,他們眼前的景象已然是驟然轉變,如同來到了另一片嶄新的天地。
甚至都不像是在酆都了。
酆都雖然在修真界二十八天,但它卻又不歸修真界管轄,它獨辟一境,常年處於霧霾黑夜籠罩,不見光明。
沒有光的地方,一些鮮豔明亮的生物自然便無法生存,所以在酆都是見不到修真界外麵那些受靈氣滋養的花草樹木,就算有一些植物也都是像毒荊棘一樣的存在。
可這裏,有陽光,有顏色五彩斑斕的花,有青草,有綠樹,還有幹淨的靈蝶溪流……
在樹洞內裏麵是一方小世界,在流溪旁有一座琉璃綠瓦白牆的庭院樓閣,紅亭旁綠樹掩映,流水潺潺,蜂歌蝶舞,還有萬頃花樹為背景飄起了如雪白花,仿佛仙境一般靜謐又唯美。
來了酆都這麽久,花綠都快忘記了黑、灰這些深沉顏色以外,還有如此明媚耀陽的世界。
這時琉璃瓦簷上枕臂躺著一道黑色的身影,一截下擺衣袍掉落下來。
甫一進入,醜漢便察覺到了異樣,這片空間多了一道除了他們之外的另一道氣息。
他頓步,抬頭一看,捕捉到那一片黑色衣角。
“吾妻,怎麽出去一趟便給為夫抱回來一個這麽大的孩子了?”
瓦簷之上的黑色身影就此一翻身,便跳落下來。
風揚起他的墨發與一根黯紫繡金絲的發帶,長及膝的優異發絲華麗而隆重的傾泄了一身。
他身材碩美而頎長,寬肩窄腰,那一身服帖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如度如量的將他尊貴又獨特的氣質襯托出來。
一雙狹長的眼眸,睫毛纖長筆直,卻不似柔軟的羽絨卷翹,更似鋒利的黑色羽翎,隻除了一雙眼睛部位露了出來,部它地方卻被一團黑霧遮擋,令人看不清楚他的五官與麵部輪廓。
醜漢知道,這是因為他還沒有徹底融合完丟失的記憶,他並沒有找回完整的自己,自然也就無法完整的重新塑造一張自己的臉出來。
這一世,他不會再是以前那一張臉了,他該擁有一張屬於他自己真正的麵容。
“你不是出去找你被鎮壓的四樣東西了?”醜漢淡淡問道。
他對他偶爾失智的言論一向采取無視、無聞的態度。
人皇好像看不見醜漢那刀疤一樣的醜臉,從袖兜內取出一縷線繩束綁的頭發、一根失去血色、卻仍舊新鮮的尾指。
“魂杵已取,頭發與尾指也都找回,如今隻剩一樣……”他一本正經講得好好的,忽然眼神一變,落在那孩子身上打量:“不過不著急,你說我們的婚禮該什麽時候舉行?”
醜漢聽他舊事又翻來複去地重提,便問:“你非要與我成婚?”
人皇視線重新移回他身上:“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不過份吧,阿妙。”
醜漢倒是無所謂一樁婚姻,但它的前提是必須要有足夠的價值。
“當年真的是你救的我?”
人皇記憶恢複得越多,惡魂處的影響便越深,撒一則無傷大雅的小謊於他而言不過順水推舟的事。
他眸色深黯,如斯深情道:“當然,當年你被他劃破肚腹,危在旦夕,除了我拚著一身修為不要來救你,還有誰能救得了你?”
為什麽要懷疑呢?
就這麽相信你的前夫?
醜漢的手輕撫上腹部,她醒來之後,腹中平坦,就像當初腹中的孩子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當初的事情,一直如梗在喉地提醒著她,她失去了她腹中的孩子。
這麽多年以來,她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他,可他偏像石沉大海一樣尋覓蹤跡,但無論他怎麽躲藏,她都會找到他的,也會明明白白地弄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揚言要娶我,可你打算拿什麽當彩禮?”
人皇將手放在自己的身上,大方一展示:“我自己,你覺得……可以嗎?”
“等等——”
這時花綠突然又急又氣,對著人皇尖喊道:“不行,我不同意!你個無臉怪為什麽要娶他?他明明是個男的!”
“男的?”
人皇看這小孩一副三觀破碎的樣子,甚感有趣,有意逗逗他:“那不是更有趣。”
仔細一看,這小孩的一雙眼睛,倒還真有幾分像她……
人皇心底有些微沉。
這種破廉恥的話叫醜漢臉色微沉,就跟家長看到怪叔叔在教自家小孩一些不好的話:“他還小,注意些說話的方式。”
“他看起來……倒不像個單純的小孩啊。”人皇卻不以為然道。
花綠表情一僵,頓時有些緊張地看向醜漢。
醜漢卻一點都沒有寬容下神色,她道:“這不是你口無遮攔的理由,正因為他什麽都懂,就更應該要注意。”
花綠一愣,緊接兩眼放光,像得到一顆糖一樣。
人皇卻訝異了一下:“你倒是對他……維護過頭了吧,連顧二你好像都沒這麽關心過。”
醜漢沒有理會他,而是將花綠放下。
事到如今為避免引起小孩的胡亂猜測,她當著他的麵,從頭皮處扣出一條縫,再從身上完整撕揭下一層皮囊——
當一個真正的她站在花綠眼前時,他仰著頭,晶亮的瞳仁徒然放大,一動不動。
“娘——”
他忽然驚喜又激動地朝她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