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 變天(四)
與高冉談過後,傅文軒並未多做逗留。他知道這家客棧如今是高冉說了算的地方,而他在能用行動向她證明他的確有能力阻止傅家和高立文對她不利之前,此地他還是不宜久留的。
於是,傅文軒便帶著高冉告知他的秘密,做好了將要嫁與另一個——會特地從旁支過繼給高家主高蘭為女的、年齡又恰與高冉相仿的女子——的覺悟,啟程踏上了回雲祥的路。
一旦高冉不育之事被兩家同時知曉,那高家必然理虧,而傅家則能趁此機會有借口自主從高家旁支中挑選出日後易被傅家掌控的女子,在由高家主高蘭重新為其正名、改旁出為嫡出后,再代替高冉與傅家重定婚約。——這些,傅文軒此時已多少有些數了。
但今時已不同往日,如今的傅文軒心裡很清楚:這段婚約,不涉及任何情感,只是一場不得不做的交易;但只要他要嫁的人不是高冉,那至於是其他哪位高家人就都無所謂了。——反正最終一旦他登上了皇位,高家人(除高冉之外)遲早都會被他一一除去——包括他即將更換的那位新妻子。
而至於高立文那邊,因他知曉他如今其實是身處雲祥與蕉國之間的一個小國內,暫時隱匿了行蹤,而那兒又是天閣全權掌控的地盤——傅文軒便想著,此時身處在那兒的高立文,應該一時間也興不起什麼風浪來,便決定在他回到傅家將高冉無法生育之事公開之前,對高立文也隱瞞下這一秘密,好助高冉此時正在籌劃之事能順利進展。
——畢竟,高冉眼下正在做的事雖不利於高立文,卻並未損害到傅家的利益,也不會妨礙到他自己最終目的的達成。甚至,因為她多少也妨礙了高立文的謀划,其實也算是變相幫了他一把……既如此,那作為朋友,既然是舉手之勞之事,那他也回報她一些便是理所當然了。
而另一邊,儘管傅文軒就那麼走了,真的沒有向她透露半分高立文近來的動向,但高冉卻還是願意給他一次證明自己誠意的機會,靜待他日後的佳音。
但同時,既然傅文軒已表明自己也是希望與她為友、而非為敵的,那他就那樣走了——這樣的行動本身,應該也是在「告訴」她:不管高立文此時正在何處,他暫時都不會威脅到她。——也就是說,高立文隱匿暗處所等待的時機,並非是眼下的這個時機。
洞悉到這一點,遠的不敢說,但至少眼下的這次小動蕩,高冉已基本可以確定,她不會遭遇到來自高立文的直接威脅了;那她欲扶持季沐青登位之事,便已成功了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除了是她能儘力而為的那部分外,就只剩季沐青回來后他自己的實際表現了。
自然,在那之前,高冉還得確保季沐青能接受她給他的解釋,以免日後因心結未解而與她漸生嫌隙。——她可不希望縱使最後是最壞的那種結局,但真正致使她慘敗的原因卻並非是源自外部的不可控因素,而是源自內部,源於他們本可避免的內部矛盾——若是那樣,那可就太冤了!光是想想,高冉都覺得會死不瞑目。
所以,在季沐青終於在高冉派去的天閣殺手的暗中護送下,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地先於季沐辰回到籮陽城后的當天夜裡,高冉便在左義的陪護下,親自來到了暫時安放蕉皇遺體的寢殿,在季沐青次日就要以臨危奉旨繼位為由——先繼位為皇、再擇吉日安葬先任蕉皇——之前,先與此時必在那兒守靈的季沐青說清此事的真正內情,以確保:
一來,可儘早除去彼此滋生心結的可能;
二來,也可提前讓他有所備案,以應付明日群臣的可能發難;
三來,也能讓他及時知曉:朝中此時究竟哪些是真正可信任的是他的「自己人」?哪些又是牆頭草一類、只會左右搖擺的?又有哪些擁護的只是能利民利國的,卻無所謂繼承人是哪位皇子?還有哪些是明確擁護季沐辰的?以及另有少數的幾個只是表面順從、無明確擁護對象,實則卻是心向季沐辰的?
最後,高冉還要為了兌現曾對左義許下的承諾,而必須當著他的面,讓季沐青親口允諾:待他坐穩皇位、平定內憂外患后,他會許給左義足夠豐厚的賞賜,並放他離開,讓他安享晚年。
——
蕉皇的死,無聲無息,且直到季沐青回城后,蕉皇的死訊才被滿朝皆知。
而在那之前,所有朝中重臣及蕉皇身邊除左義外的其他親信,卻只知從御醫和左義口中獲知的大致情況:蕉皇突然一病不起,並自那晚睡下后,便始終沉睡著,再不曾醒來。連御醫也查不出究竟。
但他們不知的是,御醫在蕉皇夢毒發作的翌日清晨被左義特地喚來為始終喚不醒、但還尚有氣息的蕉皇診過脈后,自御醫對蕉皇病情的大致描述被隨即送出寢宮外傳開后,御醫便因害怕擔責而一如從前般的習慣性地完全接受了左義下達的指示:開了些不痛不癢的只是普通提神的藥方,然後一本正經地對外宣稱「已儘力,惟看天意了」;而在那之後、直至季沐青回城,御醫卻還是會每日都定時來給蕉皇複診,而後又再一如既往地對外宣稱蕉皇的病情沒有好轉、但也沒有繼續惡化——哪怕事實上,就在御醫初次為蕉皇診脈的當晚,他便已在沉睡中氣絕離世了。
但這一真相,卻是直到高冉親自來見季沐青時,才由她親口告知了他。
在她看來,此事雖是左義授意御醫這樣做的,但他也是依照她的意願辦事的,所以,既然要坦白事實,那也該是由她這個背後真正的主使者來親口告知季沐青。也只有這樣,才可從一開始就降低季沐青日後會找各種借口來遷怒於左義的可能。
而也只有讓季沐青從一開始就不輕易遷怒於左義,高冉日後才可憑著她的力保來逼迫季沐青最終不得不看在她的面上——確切地說是不想與她為敵、而不得不答應,在朝政穩定后,便放左義離開,讓他安享晚年。
——事實上,從高冉將左義與葉玒的復仇成功連結在了一起后,她對善後的具體部署謀划,那一環扣一環的局面,便也隨之終於成型了——任何一環的差錯,都可能導致整盤計劃的功虧一簣。
而正因深諳此道,才使得如今已是高冉不可或缺的同謀之一的左義,一方面既樂於積極配合她行事,一方面則也因他在這局中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而得以反過來時刻「提醒」著高冉:一旦時機成熟,她必須兌現當初對他的承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的左義,已然成了一把不折不扣的雙刃劍,而且還是高冉親手助他完成了這最後的蛻變。——這點,高冉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而左義也同樣清楚。否則,他也不會那麼輕易的就在初次與她面談時,就決定放棄蕉皇轉而選擇她了。
而在高冉看來,從一開始,儘管處境不同、要擔負起的責任和能擁有的與責任相當的權利不盡相同,但季沐青所能起到的作用,在本質上其實與左義也沒多大差別——就如左義是平衡蕉皇與朝廷各派系的緩衝樞紐一般,季沐青對高冉而言,則是平衡蕉國朝廷與醫谷、天閣、和蕉國外的其他大小國的緩衝樞紐。
但顯然,季沐青要擔起的這個樞紐角色光靠他自己一人是不行的。且不說他眼下連皇權都還未握穩呢,就算日後終於握穩了,但他能掌控的也不過是蕉國朝廷對外的最終態度,卻無法掌控、或影響到外部的其他勢力對蕉國朝廷的態度。
所以,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可預測的幾十年內,季沐青都離不開高冉的協助——因為高冉擔負的,就是作為能緩衝、影響「外部勢力」中分量頗重的醫谷和天閣這兩支勢力對待蕉國的最終態度的樞紐。——她和季沐青恰好都具備著各自互需又無法互相替代的價值,而如此一來,比起最終反目為敵,始終堅持合作共贏,才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但即便如此,在高冉看來,左義和季沐青的價值,於她而言都是同樣重要的,他們是沒有可比性的:他們一個主要在於微觀具體的協調;一個則更側重於宏觀長遠、但卻略顯粗放的方向、政策的微調。——就像是一個負責具體的小修小補,一個則負責劃定邊界及方向。——至少,在季沐青真正穩住政權、並找到合適人選替代左義之前,他們倆是需要互補、互相平衡的。也唯有如此,蕉國才能在那過渡期間得以大致保持穩定,不致發生大規模的內亂。
——不管季沐青在收到高冉的密函后、在馬不停蹄地趕回籮陽的途中,他是否有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聯?但眼下的現實都逼迫著高冉不得不在他回來的當夜,就將這層利害關聯向他挑明,讓他清楚:如今在這場局中,已不再只是他與她之間的互相牽連了,還有與左義的既能互利又能互害的新三角關係。
但因時間緊迫,當高冉在左義的陪護下來到季沐青跟前時,她便當著左義的面,將話挑明道:
「我來是想告訴你真相的。蕉皇是我二師叔葉玒所殺,她是為報幾十年前的那場滅族之仇。
「若是你不了解此事,那你大可自己去查個究竟。但我現在要跟你說清楚的是,此事與醫谷無關,但為免連累到醫谷,我必須出面為她善後。而左義不過是替我辦事,協助我善後而已。
「另外,我早已事先與我師父打過招呼了:當蕉皇駕崩的消息公之於眾之日,便是醫谷對外宣稱葉玒已叛離師門之時。而依照門規,一旦她被谷主判定為叛逃,那她體內的秘毒便會應時發作。就算在她生前她能不被其他醫谷弟子追殺到,但她也終究會死於秘毒之下。
「所以,你無需費心思忖該如何復仇,你只需耐心等待。我保證不日便會覓到她的行蹤,並將她的屍首最終帶到你面前,讓你查驗,以免連累到醫谷……」
季沐青沉默地注視著高冉良久,而後又移開視線轉而又看了左義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回了句:「我乏了,明日得空了,我再去找你。左義,你先送她回去,然後再來見我。我有話問你。」
高冉未曾想到,季沐青竟如此沉得住氣。她不禁與左義互相對視了下,但卻又從左義的眼神中知道了,原來季沐青此刻的表現也是他不曾見過的。那也就是說:若不是季沐青在這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突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蛻變,那便是他此刻的這般不可測、不可知的一面,在此之前其實一直都被他隱藏得很深,深到可能除他自己以外,便再無第二個人知曉了。
但不管真相為何,高冉都已隱約嗅出了眼前的這個季沐青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