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盡人事,聽天命(14)
阿木深深地看了高冉一眼,便作了可能會徹底改變他今後命運的決定。他不再堅持自己的初衷,而是轉而對高冉問道:「你想知道什麼,你問吧。」
言下之意便是默認了她的提議:剩下的與高立文接洽之事,自會由他去處理。而現在,則該是輪到他回答高冉問題的時候了。且,他已決定,無論她想知道什麼,他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她。只因,她剛才說的,已經徹底打消了他對她的防備。他想試著相信一次:相信這世上真有人會像她說的那樣地活著。他想要去相信這種可能。
這與其說是想要相信高冉,倒不如說,是他那早已疲累的心想要抓住最後一線希望,想要看到哪怕是一點點與他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可能的存在。他希望能看到這樣的不同,哪怕只是一點點,哪怕他註定與這一點點的不同都毫無緣分,他也希望能因此而得到寬慰。他希望得到這份寬慰,然後悄悄地將它留存在內心最深處,伴他走完這一生。
於是,他便一邊暗自祈禱著,希望高冉不要辜負了他的信任,一邊則坦然地準備面對她接下來的提問。只是,他卻移開了視線,還刻意低垂著眼帘,不再看她,也不讓她能輕易透過他的眼神變化而看穿了他的心思。
「好啊,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在我提問之前,我得先提醒你:這可是你自己允諾在先的,你已經允諾過,會回答我所有的疑惑。那無論我問你多少個問題,你也都得如實回答。若是你心存僥倖,想要有所隱瞞,我也還是能從你的諸多回答中,找到我問的那些問題的答案之間的關聯性和矛盾之處的。
「而如此一來,就算你想隱瞞些什麼,也終會因我問的每個問題之間的關聯性,而終會被暴露無遺的。你可別天真地以為,只要你不說實話,我就無法知道真相了。真相是可以從很多個面一起窺探的,而這樣的互相校對、驗錯,洞悉它們之間的關聯性,便能讓我看到無限接近於真相的可能事實。
「所以啊,我勸你還是不要抱有僥倖心理的好,否則,在我面前,你越是想掩藏什麼,最終反而會暴露得越多。——你待在我身邊這麼久了,應該知道,窺探秘密,可是我的強項啊。」
「呵。」阿木不覺冷笑了一聲。
儘管高冉坦白的她將會採取的手段,此前他倒是確實未曾想到過。但他捫心自問,若他真想有所隱瞞,只怕也難以應付高冉接二連三的、多角度的旁敲側擊。若只是一兩個問題,他尚還有把握能不留痕迹地給她一些半真半假、極具誤導性的回答;但若是她真有能耐能一次性就接二連三地不斷追問他各種可能連他自己都不一定會想到的、卻又確實存在著某些關聯性的問題,那他就很難能回答得前後連貫、條理分明了。
而高冉要的,就是令他無法自圓其說——只要他說的並非是實話、或並非是事實的全部。而如此一來,便也就等同於是他自己親口告知了她他所知的全部真相。——無論他是否願意坦白,最終的結果,都會是他親口將他知道的事實告知於她,且還是他所知道的事實的全部。
阿木相信,高冉是有這份能耐的。她既然敢用這種極考驗耐力和心智敏銳度的方法來對付他可能的不說實話,那想必,她除了是對她自身能耐的自信之外,應該也已經對她想知道之事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他相信,事實應該真的就如她先前所言的那樣:她是想給他個機會坦白,若他不珍惜,那她也還是能很快知道她尚還不知的那部分真相的。
所以,若是他真的心存僥倖,如今看來,怕也是無法得逞的。
「原來,你從一開始就在引誘我對你允諾此事了?」
「呵,那也得你自己願意上鉤才行啊。若你始終都對我全無好奇,那我又如何能誘引你自允用你所知的一切來交換你對我的好奇呢?不過,既然是你自己主動應允的,那想必,你也不會做背信棄義之事吧?
「否則,就算我不報復你,此事若傳揚出去,怕是你也再難在江湖上立足了。而到了那時,你說,以高立文的性情,他還會待你如常嗎?——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眼光,但你真的能不在乎高立文對你的態度嗎?若我猜測得不錯,你至今為止的所作所為,應該不僅僅只是聽命行事而已吧?」
「行了!不必再說了。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希望,我不會錯信了你。」
此話,不僅是在表達阿木不希望自己選錯了合作者,更是在暗示,他希望高冉的提議確實可行,確實能助高立文一臂之力,否則,他今日的擅作主張,只為滿足他自己一時的好奇,便擅自交換了絕密情報之舉,將等同於是背叛了高立文,令他再無顏去見高立文了。
「嗯,你的反應我很滿意。相信,你也該清楚我的『十倍奉還』可不只是說說而已。這世上,比之身體的痛苦,折磨你心中最在意的,才能讓你真正體會什麼是生不如死?相信,這回你應該會乖乖配合我了。」
阿木不做答應,但臉色已明顯蒼白了許多。
高冉見了,便也不再與他周旋,而是直接問道:「那好,你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何人?與高立文是何關係?就算高立文不曾告知你他的真實意圖,但依你所見,你認為他所圖為何?」
聽了高冉的這一連串問話,阿木反而疑惑起來:「你為何不問我高立文如今何在?亦或是,他的勢力具體是如何分佈的?知道這些,不是對你更有利嗎?」
「那你先前不也沒問我與你們有利害關聯的情報嗎?你反而是問起了我自己的私事來……
「那我也和你一樣啊,我真正在意的,只是我想在意之事。再者說了,我說過了,我與高立文所圖之物根本就不是同一類的東西,所以,只要我們能彼此剋制,那我們甚至都可以避免互相敵對的。
「而既然我並不在乎他所圖之物,那他究竟有多少實力能去奪取,與我何干?除了能助我的那一面,其餘本與我無關之事,我不想干涉。
「只不過,能夠衡量他究竟能助我多少的,卻首先還是要知道他可能想要的是什麼?如此才可能推算出我們將來能有多少交集之處?
「我是出於這層考量才問你的。」
「好,我信你。希望不會信錯了你。」
阿木別有深意地說了這麼一句后,便如實回答起高冉的問話來:
「高立文是我爹,我娘則是罪臣之女。但在那之前,她其實是與我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我娘因被連累,被判關入子樓,直至無法生育,才會被處死。但那時,我爹在朝中已頗有影響,便疏通了關係;雖救不出我娘,卻能保她在子樓不被他人侵擾……」
「哦——我懂了。也就是說,高立文是她唯一的男人?而你,也是她唯一的孩子?而生下你后,你娘便死了?」
「嗯。」
高冉不覺嘴角微翹。她直覺,阿木娘親的死,定是與高立文有關!只是不知,究竟是她自己主動赴死呢,還是被高立文暗殺?——至少,從阿木對高立文的在乎、忠誠來看,不管真相如何,阿木是相信她娘的死是為了保住他們父子的;且,他定是相信高立文心中真正所愛的,是他娘,而非傅家主傅彤。
但在高冉的角度去看這事,她則早已先入為主地認定了:高立文首先就不可能會真心愛上任何人;而他之所以暗中保下那小他近十歲的小「青梅」(這是高冉從天閣查到的情報中得知的),只是為了給他自己留下只屬於他自己的血脈,以便日後能完全為他所用。且,因是他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親生兒子,那對他的忠誠,自然會更加可信。而阿木的娘親,不過是他為自己留下的一個尚能入他眼的生育工具罷了,而待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之後,便沒必要再留了。
高冉相信,以高立文的能耐,想要哄騙真心愛他的女子為他生子、甘心為他赴死,這並不難。
只不過,不管她的這一猜測是否才是真相,她都不打算對阿木提起。畢竟,不管阿木心裡是否有過這樣的猜測,但一旦高冉把這層紗布揭開,那後果,對她多半也只會是弊大於利的。
而有害無利的閑事,高冉自然是沒理由要干涉其中的。還不如裝傻到底的好。
於是,她便應承道:「嗯……你放心,你的真實身份,我決不會透露給其他任何人知道的——尤其是傅家人。但你也該想到,既然我這個外人都能查到些端倪出來,那更何況是傅家人呢?若有一天,他們也開始對此事有了警覺,那查出此事便是遲早的事了。
「所以我奉勸你,最好早做準備;更不要天真地以為,高立文會庇護你到底。你爹的性情,你應該也是了解一二的吧?
「雖然我與他也就見過兩次面,但我卻知道,若是對他無益的,他是不會留著的。還是你覺得,就因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就能例外了?
「就算能例外,但現在可是非常時期,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難道你忍心成為你爹的負累,增加他失敗的風險嗎?」
阿木蹙眉細想了一番后,倒是認同了高冉的一部分觀點。雖然他始終不相信高立文會如她所言的輕易拋棄他,但至少,他確實不該、也不想成為高立文的負擔。相反的,他要成為他的助力。
「你說得對。此事遲早會被傅家知曉。我確實該及早做好準備……多謝提醒。」
「客氣,既然我們都有意想與彼此合作、而非為敵,那及時提醒你,也是應該的。你好,我才能好,不是嗎?」
阿木聽了,卻只是淡笑不語。
「好了,如今我已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那依你看來,高立文真正的目的可能是什麼?或者,他可曾對你說過些什麼?」
「我爹跟我說過,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保全我。你知道的,我的出生並不光彩,他已經無法保下我娘了,便想著至少要保住我……」
「什麼?這……這你也信?」
「呵。」阿木不覺冷笑一聲,「我想要相信……」
「好吧。」高冉聽了,難免有些喪氣。但也知,以他倆如今的關係,至少目前,她也確實不能把他逼得太緊了——尤其是不能逼他面對他不想面對的現實……
「不過,」誰想,阿木隨後又自己補充說道,「以我爹手裡所掌握的勢力來看,若說他真的只是為了保全我,那確實是有些牽強了……我想,他一方面的確是想保我周全,而另一方面,則可能是希望在完成他的宏圖大業之後,能後繼有人吧……」
「宏圖大業?莫非,他想要一統天下?不僅是一統雲祥,連蕉國也在他的覬覦之列?可是,這兩國之間還有那幾個如今已被天閣牢牢掌控著的小國,他如何吞併它們?而若是無法吞併它們,那他又如何侵犯蕉國?」
「你確定那幾個小國真的是在天閣的掌控之中嗎?」
「你這是何意?」
儘管阿木的回答已變相承認了高冉的猜測,但卻也引出了此前高冉從未想到的疑點:是啊,她又是如何篤定了那幾個小國就一定是牢牢掌握在天閣的手中的呢?就算確實是被天閣牢牢掌控,但她又如何斷定,那就等同於是牢牢掌控在邱岳澤的手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