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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女此後稱煙雨

  中原百年亂戰,以春秋為名。


  西夏在上輩國君勵精圖治三十載的艱苦經營下,作為如今中原大地與北齊划江而治的萬乘之國,最豐盛的時候,也有著些許酒客茶伴在私底下悄聲 談論著國君何時能揚鞭立馬揮軍東進,給天下人唱一劇問鼎中原的大麴目。


  在西夏之北有一州,為涼州,而涼州北接遼金,東連北齊,自古兵家必爭之地。自百年前,春秋七國諸侯紛亂以來,一直戰爭不止,以至於春至撲面的第一股風都帶有戰爭遺留下來的淺淡血腥味。


  西夏涼州之北,有一城,城名雁北,作為與遼金交戰首當其衝的染血門戶,自然有些不同尋常。雁北城背倚涼山,涼山又背依涼水,過了涼山,渡過涼水之後就是一馬平川的西夏涼州境。


  雁北對於西夏的戰略重要性一目了然。


  如今,三四月的涼水如涼山一般安詳,靜謐。都說涼水逢春百尺高,但真的只有見證過百戰而死的白骨累累才知道,這百尺說是人堆出來的並不誇張。


  只是這幾年裡,可能是西夏主和遼金王的心照不宣,又或者是十多年前那次浩大的亂戰兩敗俱傷,兩國這些年來你來我往的「禮尚往來」少了很多。都選擇修生養息經營國運。


  這期間大規模的停戰,給雁北城很大的發展空間,暫且不說商人逐利,戰亂頻發的區域還有富貴險中求的險商。安穩時候更加不用提,猶如龍抬頭后的春風般紛至沓來,再加上雁北城牆大戰之後的修繕工作需要大量的窮苦百姓。這些經常餓著肚子苦哈哈,征戰的年代,種的糧食能十存一算祖上冒了青煙了,修繕城牆不但一日三餐準時供應,隔三差五還能拿幾分工錢。


  雖說到手的只有幾錢銀子,但蚊子再小畢竟也是肉,省上個半旬,也能買上小半碗青雲樓的酒糟省省味,再者說涼山山上野味不少,西夏又崇尚周王朝的尚武之風,邊境百姓會騎射並不罕見,休沐日背著獵弓上山說不定還能撞見野味打打牙祭。雁北周邊小城見第一批被征戎過去的人過得也算小有滋味,心頭痒痒,也想著存上幾年工錢,再回鄉開塊地娶個能暖被窩能生娃的娘們才算正經。


  雁北城的人就如此多了起來。


  黃昏的涼水邊上,通往雁北的官道小驛上,破爛馬車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夕陽餘暉里漸漸被拉長開來。


  少年長得有些清瘦,揚著牧鞭嫻熟地趕著馬車,一身青白色士子裝,星目如墨,配有一份羨煞眾多女子的遠山眉,嘴角邪氣地叼著一根涼水邊隨手採摘的草莖,書生氣和痞氣結合的渾然天成。


  他叫徐江南,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他也不知道,十多年來,徐江南也沒問過將他從小帶大的李先生。大致約莫是覺得要麼生與江河之南,要麼就是士子云集的江南道了。這種取名的方式在當時很平常,他很慶幸當初出生的時候,沒有野狗從門前路過。


  徐江南此時一邊輕車熟路地趕著車,一邊側身回頭輕聲問到:「先生,離雁北還有小半天的路程,我們是趕夜禁前進城還是?」


  徐江南口中的李先生此刻就端坐在馬車上,三十來歲的相貌,一樣的書生面相,但是帶有病態的白,像久病的患者,手上拿了本古舊書籍,徐江南秉著氣都能聞到一股濃厚的《後周山河志》,唯有眼神炯炯,同身上這份文弱書生氣息十足的姿態有些格格不入,透露出一種洞穿了世事的平淡。


  李先生聞言輕輕合上書籍,絲毫不理會徐江南的小把戲,笑著戳穿說道:「還有第二種選擇?進城吧,想煙雨妮子了?這次出門有些年頭了吧?」


  徐江南絲毫不加掩飾的點點頭,帶著這年紀應該有的青澀羞赧道:「先生,過了春分,就四年了。」


  李先生聞言頓了頓,喃喃道:「轉眼就四年了啊。」


  徐江南一怔,想想也是,轉瞬彈指間。十來年前,他第一次跟著先生說書,那會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趴在茶肆酒館的桌上聽先生說上輩老神仙覆手為雨,又或者一劍截江的駭人故事。


  那時候的先生不會是這副書生打扮,在茶館就是黑衣白扇鬚眉浩然的老學究,說起書來慢聲慢氣,精雕細琢的填詞講究讓那些雅間的員外老爺很是大快朵頤,時不時就有下人管家打賞些許碎銀。酒肆就是一副衣著破敗背著古舊劍匣的江湖俠客,十足天涯淪落人般的落魄樣,提到江湖老前輩一頓抱拳惋惜,恨不得早生個百八十年,好瞻仰瞻仰老前輩的昔日風采。


  每次盆滿缽溢之後,先生便帶著小江南追著月趕回雁北。小江南在六歲之前一直以為先生就是先生,手無縛雞之力的那種,直到那次救下小煙雨。


  先生喜歡喝酒,尤其是雁北青雲樓的杏花。那日明顯興緻很高,喝得暈暈沉沉,迷迷糊糊說了很多在那時小江南還不懂的話,例如說說書人這事就得說人裝人,說鬼扮鬼,說老神仙就不能嬌滴滴做那翹著蘭花指的俏娘子。


  小江南聽的雲里霧裡,見先生說到後來酣睡過去。只是先生的睡姿著實當不得『先生』這雅興的二字,像軍伍大漢一樣抱著兵器,四仰八翻的,只不過先生抱著的是小江南一直以為只是裝江湖落魄劍客用的破敗劍匣。


  而這通往雁北的官道,也不是什麼四通八達的路徑,沿著涼水走就是所謂官道,越走越險,一面是山,一邊傍水。但這是進入雁北城的唯一途徑,當然還有一種,就是像先生說書裡面的老神仙一樣,御劍飛過瞧這勢頭不破天際勢不還的涼山。


  五六歲的小江南那會與其說是在趕馬,不如說是小半個信馬由韁,老馬識途。


  先生這匹紅鳴馬可是老的不能再老了,走上小半個時辰就喘息的不成樣子。無論小江南用牧鞭甩出如何響亮的鞭花也無濟於事,小江南最後沒了法子,只好學著先生盤著左腿翻看存了好久銅板才換回來的《山海志》,看那些長著倚角翅膀的妖魔鬼怪。


  才看幾頁,夕陽漸漸垂了下來,紅鳴馬突然躁動不安起來,慢吞吞的向前跑動。小江南疑惑著抬起頭,發現後面足有二三十黑衣鐵甲的騎兵,馬蹄急急,如踏雷霆,揚起的灰塵一層蓋過一層,夕陽的光暈撒在那層鐵甲上,像閻王爺的派上來的勾魂使者。


  小江南何曾見過這等窮凶極惡的仗勢,甩開書,使勁搖晃著李先生,用盡渾身解數,就差小巴掌上臉了。


  眼見先生並沒有醒來的趨勢,小江南就想驅趕馬車靠邊讓讓。


  誰知兵馬驟至,領頭那位長的五大三粗,一道駭人的疤印從左眼延伸到嘴角,還噴著熱氣的馬背處別了一根七尺左右的狼牙棒,凶神惡煞的樣子不用想也是常在陰陽交界處打滾摸爬的主兒。


  五大三粗看見這停在官道中央的還喘著氣的小劣馬,瞧見上面穿的破爛還在酣睡的酒鬼和捏著衣角仰著頭默不作聲的小江南,忽地皺了下眉頭,一狠心掄起狼牙棒就砸了下去。小江南嚇得一時間雙手抱頭閉上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凄慘面相。


  等了一會遲遲沒有等到勾魂奪命的黑白無常的小江南,反而聽到了李先生醉醺醺又慵懶的聲音,「生的五大三粗,卻只會欺負一個孩子。」


  聽到聲音的小江南欣喜而又擔心地睜開眼來。只見李先生不知何時單手用劍匣抵住了狼牙棒。


  說完李先生拿著劍匣的的左手一個旋轉,接著用力一拉,馬上的五大三粗哼了一聲,一個踉蹌險些從馬下摔了下來,不過狼牙棒卻是脫手而出。


  隨後李先生左手提著那被小江南一直誤以為只是道具的破爛劍匣右手拎了還沒喝完的酒罈子搖搖晃晃地跳下了馬車。


  二三十騎見將軍的武器被卸手,馬蹄長嘶,一頓整齊的抽刀聲,都是遼金騎兵常見的環柄刀。同西夏的涼刀不同,環柄刀柄短刀長,刀身彎曲,涼刀則是直背直刃,刀背較厚。


  李先生見此,反而將劍匣抗在肩上,身形晃蕩地提起酒罈灌了口烈酒,笑道:「怎麼著,想一起來阿?」


  「喲,瞧不出來,這涼山涼水窩囊地還能出個硬氣人,不錯。」五大三粗刻意彎下身子,俯身說道。邊說邊揉了揉手腕,壓制住手下兵馬的肆動,而自身也知道有軍務在身並不想多加耽擱,又是一個手勢似乎是讓小江南他們先走。他也知道涼州境內草莽龍蛇般的江湖人士眾多,比起景州、陵州其他州縣,涼州百戰地,善茬不多。雖然先前一路行來,一副擋我者死般的砍瓜切菜,就算再兇惡的響馬盜見到二三十飲血的狼騎也得掂量掂量吧。尤其是這般說話的,要麼是嫌命太長了,要麼就真是有所依仗。風塵僕僕這麼久,臨近任務交接點,也是想著少一茬算一茬,擺出了少有的退避三舍般的姿態。


  只是可惜,他算錯了人,世間人千萬,敬酒不吃的人多了去了,顯然面前這位也是其中之一。扛著劍匣的李先生在他話語未落的時候臉色微變,絲毫沒有得理饒人的想法,不退反進,再灌上一口烈酒,坦言笑道;「將軍如此欺涼,卻又給在下條生路,鄙人甚是不解,手中劍亦是疑惑,望將軍釋然一二。」


  沖陣陷殺多年的刀疤將軍何時被人這樣得寸進尺對待過,聞言氣極反笑。陰沉沉的笑意配上原本凶煞萬分的刀疤臉更是顯的詭異,怒罵道:「一張紙你還就只畫個鼻子,好大個臉阿,給臉不要臉的東西,下馬!」話音一落,身後二三十佩刀騎兵齊颼颼下了馬匹,清一色揚起了環柄刀,寒光凌厲,帶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肅殺氣息。


  雁北的官道狹窄,一路靠山,一路傍水,一輛破舊馬車橫亘於此便不容通過,刀疤將軍也是明顯知道這地方馬匹是發揮不出沖陣的優勢而又可能成為累贅的存在。


  「兄弟們,幾個月沒瀟洒過了吧,等過了這茬,晚上爺帶你們去春煙坊,喊上幾十個娘們,吃大塊肉,喝大碗酒去,殺!」一時間,二三十刀口舔血的行伍漢子奔襲起來,聲勢浩大竟不弱尋常騎兵。


  小江南早就被嚇得目瞪口呆,躲在車輪處,露出半個身子觀望,這情景向來只在先生評書的時候出現過。而且在小江南印象中,先生就是個先生,比書生還要弱上幾分的存在。記得早半年在金陵城外隨先生趕路,黃昏時分多瞅了幾眼洗衣歸來的婦人胸脯,便被女子拿著搗衣棒「追殺」了好幾里地。幾個婦人都奈何不了,這如今二三十軍伍大漢?


  只見李先生真是不慌不急,再灌一口杏花,按住破敗劍匣的左手一用力。劍匣一個驚艷的弧度將酒罈擊飛出去,身影穿花戲蝶般在眾人之間閃過,眼花繚亂間便掠到了眾人之後,恰恰接住剛剛拋飛的杏花,仰頭一口飲盡,眯著眼,隨後用只有先生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還是比不得當年的杏花阿」


  說完,便將酒罈隨手一扔,而這二三十魁梧大漢隨著酒罈破滅的聲音一一癱軟下去,喉間都帶有一絲細微的血紋。小江南真是沒看到先生是怎麼出劍的,又是怎麼收劍的,完完全全跟做夢一樣,這還是那個被七八個婦人追打的鼻青臉腫躲在城隍廟連個屁都不敢放的先生?

  「出來吧,我不殺女人。」李先生聲音平淡,彷彿剛才在這裡大開殺戒的另有其人。


  小江南聽到這句話,才看到原來這二三十人後面押解這一輛馬車,真正意義上的馬車,並不是先生這邊這種一塊破木板子加兩個破軲轆,前面再補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的寒磣組合。前面這輛馬車車身都是黑瀾木,上面雕刻著許多龍鳳之類的祥瑞,窗牖都是金陵那邊的特供絲綢,顯然車裡的人非富即貴。


  車內的人估計也是看到了先生殺人不見血的詭異手段。聞言便急急忙忙跳下車來,順勢跪了下去,忙不迭的磕頭抽泣「奴家,奴家謝過俠士不殺之恩,奴家和他們真的不……」


  話還沒說完,李先生便擺手打斷婦人的聒噪,酒氣上頭,吐詞囫圇道:「好了,好了,走吧。」婦人聽言,哪敢再說一二,先前見過李先生面不改色的手刃二三十人,早就想著溜之大吉,只是那會腿都軟了。哪裡邁得動腿腳,本想著自己也要隨了這涼川水,誰知柳暗花明在閻王爺面前撿回來一條小命,立馬鏗鏘鏗鏘地磕了三個響頭,扶著膝蓋一瘸一拐地快步離去。


  再後來,就是先生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車內還有一個人,喚著小江南去幫忙。這是小江南第一次看到小煙雨,蜷縮在馬車角落,雙手被繩子束縛在身後,嘴裡塞著一團絲綢,眼神空靈凄切。


  李先生安排好小江南之後,便沒有在管這邊,獨自站立在涼水邊上望著南方,西夏京都金陵城的方向,自顧自地的說道:「陳錚阿陳錚,真沒想到為了這西夏江山,不僅賠上自己的皇后,還要搭上自己的女兒。只是這如今的結,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脫逃?」


  等到之後的小江南拿下小煙雨嘴裡的絲綢,解開小煙雨身上的繩索,剛想張嘴問及姓名,就聽到外頭先生的聲音傳了進來:「她以後叫陳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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