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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都是可憐人

  徐江南坐下后覺得有些奇怪,以前老道士同他說江湖事,從不帶姓名。就像曾聽到的一位劍客一劍截江,他以為只是杜撰出來的事,不然怎麼不敢道出姓名?直到後來,跟著李先生坐著漁民的小舟由水路入陵州,路過一處刀削斧劈般的懸崖。懸崖一面如鏡面般光潤,抬頭望去,雲海圍繞,竟然高過千丈。


  徐江南剛誇讚出這天下奇景也只有這仙氣十足的青城山能氤氳出來。


  老漁夫笑著糾正徐江南,這般鬼斧神工的峭壁,可不是年歲久遠的產物,而是出自二三十年前一位叫李閑秋的劍仙之手。而這也是正是閑秋崖名字的由來。


  徐江南聽得瞠目結舌,確實不信,直到要出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險峻之地的時候。在懸崖邊上,鐵畫銀鉤刻著十二個大字,一筆而終,「徐暄,汝欠的收官便頓於此間。」這才相信老漁夫先前說的,細細打聽之下,竟然發現莫名奇妙與老道士說的對號入座了起來。


  只是想不到的便是,這座山崖的始作俑者正在坐在這船的尾部,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悠閑萬分地釣著魚。


  邋遢老道士等徐江南坐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徐江南,這才開口說道:「這次過來給你說說當年江湖上有個姓徐的書生。」


  徐江南有些奇怪老道士的眼神,卻不曾想到其他,試探問道:「他劍法高么?」


  老道士若有若意,笑著搖頭。「不高。」


  徐江南臉色耷拉。「那他道法超群?」


  老道士臉上意味更甚。還是擺頭「不懂。」


  徐江南意興闌珊,有氣無力道:「那老神仙你說吧,小子聽著便是。」


  老道士也不點破,像自顧自地品一壇年歲久遠的老窖頭,娓娓說道:「這個書生當年是真窮,窮酸到他媳婦都是用手段騙過來的。當年吶,還是春秋七國,西夏京都還是長安。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段,西楚景州一位出生書香門第的富貴小姐竟甘心跟著他私奔三千里,一路風餐露宿,流亡到涼州長安,在長安郊外荒敗的城隍廟暫時住了下來,兩人風吹日晒的,帶的錢財早已花散乾淨,到最後他媳婦帶出來的金銀首飾,全低價當給了商鋪,聊以度日。」


  說到這裡,老道士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徐江南,笑道:「你是不是想問,那個書生為什麼不去找份行當做做?可是這天下阿,清流說了算,私奔一時,他說你傷風敗俗。等到你私奔到了黃泉之後,他又說你追念及之,可歌可泣。你別看如今西夏表面獨尊儒術,私底下可是那三千陰陽縱橫家在把縱。


  他一個身無分文的窮酸書生,又無天下名士的舉薦,還同景州一位大儒的千金私奔,世家大門還沒開,他就被趕出來了。再說那些體力活計,他沒有身份文牒,長安欺客,居大不易啊!


  世道,難嘍!可他是真有大才阿,只是無機會賣與帝王家。等到棲居長安之後,維持生計的竟然是靠那位富家千金的手工。他過意不去,於是白天他拿著視如生命的聖人書籍在相國巷賭棋,晚上便替人寫家書。」


  徐江南不屑一顧道:「幾本破書而已。」


  老道士也不爭辯,只是笑著比喻道:「倘若有人要害那妮子?」 徐江南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兇狠道:「誰敢?大爺非把他撕了!」


  被噴了一臉唾沫的老道士也不介意,平淡道:「這不就得了,只是他的妮子有兩個,一個是跟著他私奔三千里不訴苦的女子,一個則是被修補多次的聖人書籍。向這種翻開往下掉書頁的破爛書籍,在相國巷往返的士子書生誰不是嗤之以鼻。只是後來有人實在忍不住他天天在這裡風雨不休惹人嫌,便想著把書贏過來,斷了他的念想。


  誰知手談里他一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君子之道,常常殺伐果斷,似胸有不平氣。也少有與他下至收官的翰林之流。時間一長,長安城的人都知道相國巷有位手勁超凡的窮酸書生,操著熟稔的西楚腔。但是也有流傳說他只會步章,卻不會收官。」


  到這裡,老道士頓了頓,似乎在想什麼。


  徐江南聽到這裡,很想問問老道士,李先生能不能贏下那本書?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但是瞧老道士的神色便催聲問道:「後來呢?」


  老道士嘆了口氣:「後來?後來西夏的太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帶了個長安宮內手力最強的侍詔過來,似乎是想向長安城的人證明最出色的棋手在我們西夏。」


  徐江南也聽過早在春秋七國時期,就有雖楚有才,齊實用之的說法。那會什麼都只爭一個名頭,有此做法,也不足為奇。


  老道士接著輕笑著道:「可惜那位自稱袖裡有長龍的棋侍詔,連下七局,七局都是大龍連個須還沒擺出來就被屠殺至盡,屁個侍詔。而這事嘛,就是如今西楚士子常常說道的長安七局羞侍詔。」


  老道士又收斂笑顏道:「順理成章,事後他被太子帶了回去,奉為上卿。輕步青雲,兩年後,太子登基。他以軍師身份伐越,四萬狼騎三個月下了越國十六城。幾乎消息到一座城,他下一座。等到越國皇帝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的事後。他已經兵臨金陵城下。」


  徐江南情不自禁喃喃道:「厲害!」


  老道士拂了拂山羊須,接著說道:「當然厲害,那幾年的天下評,上卷只有九人,徐暄獨佔了兩名額。雖然有北齊那位黃門郎的捧殺之嫌。但也只有這般國士無雙的徐暄有膽色同你口裡的先生在白鶴樓一番棋落子三十萬百姓生死。」


  徐江南大吃一驚,驚疑道:「李先生?」


  邋遢老道士點了點頭:「正是李閑秋。當年李閑秋僅憑一篇萬字賦,便是天下評第一,更有人拿他去同保了後周三千年江山的先賢比較。只是可惜啊,那篇通篇治國策略的文賦被他自己給撕了。」


  嚇了一跳的徐江南咋呼下,手裡握著的杏花酒便脫落下去,老道士急忙用黃楊拂塵挑起,穩穩接住,這才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


  不敢置信的徐江南怎麼也拿那個被幾個婦人追打毫無還手之力的李先生同青城山閑秋崖的「罪魁禍首」對上號來。喃喃道:「那麼以前你說的都是真的?」


  老道士聞言瞪眼道:「老道什麼時候說了是假的?」


  彷彿心臟被重物狠狠砸中的徐江南頓聲道:「那越國貴妃?」


  不願再提此事的老道眯上了眼。唉聲嘆氣。「都是真的,那越國貴妃從金陵城牆上一躍而下,遺體被徐書生燒了,骨灰裝在酒罈里給了李閑秋。便是那夜李閑秋從八品小宗一越為九品知命境界。一劍砍下了青城山白雲峰橫斷了大江,水漫了金陵。」


  徐江南好像此番聽到了很多沒有聽到過的事情,疑惑重複道:「八品?知命?」


  老道士也知道這些對身處江湖卻未入江湖的徐江南來說知之甚微,於是也不厭其煩溫聲解釋道:「是的,天下武道以九為尊,一品到八品是小宗師,八品之上的九品才是真正臻峰,九品又分三境,一是不惑境,二是知命,三便是聖人境了。再往後就是正道飛仙了。只是可惜,李閑秋一劍之後,事境之塵氛未掃,而心境之芥蒂未忘。而這一劍又太過傷天害理,曇花一現的知命境界不復,落為現在的七品。」


  徐江南又問:「那徐書生呢?」


  老道士聲音如古井般哼了一聲道:「徐暄滅越之後,第二年又馬不停蹄滅了西楚三千大戟士,就此一戰平定了中原西方,幫陳錚布足虎視北齊的棋法章路。其實景州地勢繁雜,西楚據天險而守,又有春秋八戰陸戰第一的大戟士,按道理每個十年八載打不下來,可是徐暄偏偏就做到了。而之前叫囂的極歡的西楚士子,一邊喪氣罵著徐暄的無情無義,一邊同仇敵愾地罵西楚皇后的紅顏禍水,一國興亡竟然讓一女子肩挑,亡了便亡了,不可惜。


  再後來,徐暄便死了。西楚皇后做了四年的西夏皇后,也死了。」


  像是感受到巨大落差感的徐江南驚聲道:「死了?怎麼死的?」


  老道士聲音濃烈,像陳釀的杏花。「怎麼死的?北齊京城那位怕他東進想他死,西夏清流嫌他擋住了青雲路想他死,江湖上的世家門派在他幾年征戰下人心自危,西楚亡國士子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何不死?十來年前北齊串通金遼入侵西夏,徐暄領兵東抗北齊,遼金在雁北一城死戰伏屍二十萬之後,往南直逼長安,陳錚不得以兵退金陵,從此也以金陵為西夏京城。


  有此落難的西夏顯貴便有說辭了,說是原本的西楚皇后,說她是後周妲妃轉世,害了西楚又來禍亂西夏。又說西夏如今的局面便是徐暄一手造成的,窮兵黷武,國庫入不敷出。百萬士子氣勢洶洶之下,西夏皇帝也是騎虎難下了阿。


  一旨聖命往東。徐暄念舊情,雖知道聖命有陳錚的私心存在,但畢竟是以國士待他的君要他死,留下一封徐圖天下的遺書變自縊在帥帳內。得到消息的徐暄妻子病了半旬之後,死在了江南道。原本的西楚皇后更是相傳在金陵寢宮內自刎。再後來,他便被朝中清貴說成了禍國的國-賊,塑了個雕像,舉著那本聖人書籍面朝長安跪在邊境。


  而氣勢洶洶的遼金騎兵深入西夏腹地,沒過多久,兵力耗盡,便退回了戈壁。北齊見遼金退兵,本就沒想著一把撿盡所有漁翁之利的北齊也退了兵,隔江而望西夏。十年前那場浩戰,也算就此落幕了。」


  徐江南像是身臨其境,嘆息說道:「都是可憐人。」


  生平一日無酒一日不歡的牛鼻子老道士聲音突然迷糊起來。像無酒而酣醉。


  「對阿,都是可憐人。徐暄妻子自縊在江南道之前還誕下一子,取名江南。」


  徐江南瞬間呆如木雞,驚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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