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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只准哭一次

  清晨的佛廟內,禪音裊裊,鳥唱蟬鳴,僧人們早就起來各司其職,早課的早課,清掃的清掃,挑桶取水的取水,陽光傾瀉下,一掃山間霧靄。


  徐江南和秦月一前一後,越過前堂。


  房屋內木魚聲聲聲不絕。徐江南伸手一半,又縮了回來。秦月見徐江南半途而廢,倒也沒想太多,利索上前作勢就要敲門,才出手。徐江南便瞪了她一眼,秦月訕訕一笑,也縮了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在家裡的時候,性子起來了,就連她爹也敢忤逆,如今反而見到徐江南的不悅神色,她竟然有些勢弱。


  百無聊賴之下,竟然做出了用腳尖在地面畫圈的幼稚動作。也不知道倘若這一幕被熟絡的人看到了,會不會大跌眼鏡,這還是那個動不動便在衛城街道縱馬狂奔的驕橫小姐?

  等了少許,木魚聲漸歇,徐江南在門外輕扣房門,輕聲喚了句:「大師。」


  房門應聲而開,徐江南也不驚異,昨夜見到老方丈神通修為,這些都見怪不怪了,率先進屋,秦月跟在後面,進門後有些自覺的掩上房門。


  弘道方丈回過頭,頭髮指著一旁木椅,一臉和藹笑意道:「徐少俠,身體可還好?先坐吧。」


  秦月聞言倒是異樣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在趁著弘道和徐江南說著體面話不注意的時候,她一腳踩在徐江南腳上,碾呀碾的,這才算出了口惡氣。弘道方丈不提,她還差點忘了,不過總算知道這窮破書生的姓氏,其實她早就知道這書生不叫衛澈,就如她不叫秦月一般,她同衛澈熟的很,莫大淵源,還沒出西蜀道總不會隨便碰見個人便叫衛澈吧。


  徐江南也是笑意熙熙起身,藉機抽出腳,朝著大師作揖道:「昨夜多謝大師出手相救。」隨後又有些疑惑道:「大師如何得知小輩姓氏?」


  弘道早在第一時間見到徐江南的眉目,他心中有了個念頭。此番他也是藉此想驗證下自己的猜測,看人是不是故人之後,輕吐一人名字。「徐暄。」弘道方丈幾十年閱歷下來,眼光自然非同常人,秦月是男是女一目了然,再加上先前的小動作,以及昨夜秦月失魂落魄的模樣。雖不知原因是什麼,但也猜想二人關係非比尋常,所以此言並沒有什麼遮掩。


  徐江南聞言心中一駭,可好歹他也是修了幾年道行的小狐狸,鎮定下來,不動聲色道:「晚輩愚鈍,大師此言,甚是不解。」


  弘道方丈笑了笑道:「哦,昨夜便是少俠那位朋友見少俠失蹤,在寺院一直喚徐公子,徐公子。故老衲才有此猜測。」先前問過話之後,他便一直注意到徐江南的神色,雖然面前人掩飾的極好,但第一時間眼神的變化,他看在眼裡,察覺於心。


  秦月在一旁倒沒有太多想法,聽著兩人打著機鋒,聽著一老一少兩個狐狸打著機鋒,她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最要緊的東西。他姓徐,又認識自己哥哥,到時候歸了家,威逼利誘問之後,這名書生的來歷自然就知曉了,她想到此處,喜形於色,倒也不覺得此間有多無聊。


  徐江南羞赧一笑說道:「是我二人莽撞,倒讓大師見笑了。」


  弘道擺了擺手,稱讚道:「徐少俠年少英才,老衲像少俠年少時,可不曾有如此修為。不過……」弘道面露為難神色。


  徐江南爽快道:「還請大師但說無妨。」徐江南像是沒聽出弘道方丈的弦外之音,自落圈套。


  弘道自知如此算計小輩,自是不妥,但是滋事於他來說事關重大,也顧忌不了太多,只是老臉一紅,繼續問道:「老衲想問,少俠的劍匣來於何處?」


  徐江南不解其意,輕巧說道:「家中長輩所賜。卻沒同晚輩說過具體出處。」


  弘道幾十年修下的鎮定安態像是一朝拋盡,同先前判若兩人,情不自禁激動再問:「可姓徐?」


  徐江南委實驚異弘道方丈的神色,疑惑蹙眉搖搖頭。「大師,你這是?」


  弘道也是自知失態,尷尬一笑,閉上眼,像是回憶道:「倘若老衲沒有看錯,這劍匣乃貧僧故人之物。十數年未見,這才有此失態,少俠見笑了。」


  秦月家裡什麼寶貝沒有?眼高於頂,使劍世家對劍有關的東西自然是熟絡於心,劍匣佩戴盛行與北,看似極其大氣。後來文士發現,如果用鞘來裝劍,不但便於攜帶,而且美觀,世人附庸風雅之下,劍匣這才漸漸隱藏於光陰。也正是這樣劍匣一物物向來古遠,像這類東西便如上了年份的陳酒,越老越香,越老越珍饈。就憑她的眼力勁,自然看出來徐江南的那古樸劍匣極有年份。


  而秦月見弘道方丈言語不離劍匣,還道是這大師是道貌岸然之輩,見物心喜,想要趁火打劫不禁插嘴說道:「你這和尚,我道真是什麼德高前輩,卻只打人家劍匣主意,真不害臊……唔,唔。」


  徐江南哪能讓她如意說完,趕緊用左手捂住她,免得她再口無遮攔,輕聲訓斥。「閉嘴」


  秦月見自己好心老是被他當做驢肝肺,不放在心上就算了,到頭來還要責罵自己。這委屈就如山洪一般爆發出來,想都不能想,一想便紅著眼,一把甩開徐江南的手臂,眼淚滴滴連綿滑下,抹了把眼淚帶著哭腔忿怒道:「本姑娘再也不管你的破事了,你去死吧你,混蛋!」說完奪門而出,


  氣氛突然尷尬,進退兩難。


  徐江南見弘道面色坦然,不似作偽,釋然一笑道:「大師睹物思人,就像他鄉遇故知,晚輩也體驗過,只是劍匣乃長輩所賜,不敢轉贈。還請大師原諒。」


  弘道也是知道乃自己心急,倒讓兩個小輩誤會了,嘆了口氣,從袖子里拿了副青檀佛珠出來,放到桌台上,窘迫一笑。「唉,是老衲唐突了,這佛珠禮輕,但還請少俠稍後替老衲交給剛才那位姑娘。」


  徐江南見佛珠粒粒圓潤,還有些泛白光圈,他雖不懂,但看著也是佩戴多年才有如此光景。禮物太重,哪敢接下。不過見到此舉確實知道大師是真的認識這劍匣。想要推脫一陣,卻見弘道方丈已經轉過身子,敲起木魚,不聞不理。


  只得無奈拿起佛珠告辭。


  徐江南掩門的時候又想到了什麼,輕聲道:「待晚上晚輩帶上劍匣,再來拜訪大師。」


  屋內木魚交錯有致,弘道閉上眼,想起多年前見到一背負春秋劍匣的文士,後面是夏陵江,江上一船舫火光千丈,背劍文士一劍斬斷系在他雙手上的繩子,讓他不要再回來。


  那會,他身邊還有一女孩。


  ……


  徐江南寺內四處尋找一番,沒找到哭著鼻子跑出去的秦月。回了客房,見到余舍,這才了解,原來她往後山跑去。


  得知她下落之後,徐江南也不著急,取過劍匣,緩著速度往山後走,她能去的地方能有幾個?無非就是昨夜大戰的石坪處。而他想趁著這段時間好好權衡一下。先前弘道方丈像似無意間提及徐暄的名字,雖然被自己搪塞過去,但估摸也是不信的。


  李先生將劍匣給他的時候也說過,這劍匣原本是裝了一把名叫春秋的名劍,是他爹從吳家爭搶過來的,事後一直是徐暄的佩劍。而這弘道方丈一眼點破,顯然是與徐暄又不大不小的情分。只是這情分究竟是恩還是怨他不知道。


  如果是恩的話,那好辦?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師不將事情開誠布公?如果是怨的話?倒有點說不出過去,徐暄身死已是定論,兩人之間倘若有仇,肯定是報在自己身上,畢竟春秋劍匣在自己這裡,最關鍵的是自己姓徐,哪怕不是徐暄的後人,肯定也脫逃不了干係。瞧著昨夜老方丈的身手,顯然是留有餘地,他若要害自己,恐怕自己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在最後的時候,徐江南其實是有一股衝動想推誠相見,但被潛意識裡的那股子庸人自擾的惜命念想給生生腰斬下來。


  徐江南自嘲笑了笑,有些苦澀,似乎覺得是自己過於杞人憂天了,又或者是李先生的話刻在了骨子裡。明明螻蟻一般存在,在那些一身功力深不見底的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卻惜命的要緊,其實說不定在別人眼裡根本就沒你這麼個人。


  想通此處,徐江南準備晚上單獨找弘道方丈談談,倒不是說想從弘道大師那的得到什麼意外好處,他就是想聽聽徐暄的故事。李閑秋說過徐暄,老道士也說過,但都是語焉不詳,淺嘗輒止。


  他想從別人嘴裡再多聽幾次,將徐暄拼整的連貫起來。不想像小時候別人問起他爹,他只能編湊著說我爹是個大英雄,去了很遠很遠的遠方。再後來?連三言兩語的概括都說不出來。


  ……


  到了大戰石坪處,果不其然,秦月坐在石崖邊上,山風拂動,青絲向後飄搖,露出精緻耳垂,精緻鑲玉的佩劍隨意丟在一旁。徐江南著實驚嘆她的大條程度。若是以前同衛澈在一起的時候,巴不得遇見這樣的人,估摸著早就將這佩劍偷去賣了。


  徐江南悄悄過去,隔了一尺左右的距離也坐了下去,發現秦月竟然一個人提著昨夜給她的酒葫蘆喝酒,喝悶酒。


  秦月也不瞧上徐江南一眼,輕哼一聲,將頭別了過去。


  徐江南毫不客氣撕破窗戶紙,嬉笑道:「一個人喝悶酒啊!」


  秦月惱羞成怒,嗔怒罵道:「要你管?」


  徐江南不在說話,臉上掛著副耐人尋味的笑容指了指她她手上的酒葫蘆。


  秦月明白過來,又紅了眼,將酒葫蘆砸了過去。「還給你,混蛋。」罵完之後正想著起身離開,卻被徐江南一句話給勾起好奇。


  徐江南接過酒葫蘆,面朝前方一覽無餘的蔥翠山林,綠浪一陣接一陣,輕聲道:「以前我最喜歡的事,便是用一壺酒去一個老道士那裡換個江湖故事。」又掂量了下手上葫蘆的斤兩,笑道:「算我吃點虧,這半葫蘆酒歸我,我給你也講個故事,如何?」


  秦月沉默下來。


  徐江南先飲一口酒,也不管她,緩緩說道:「從前有個孩子,是個孤兒,搜尋所有所有的記憶都找不到雙親的樣子。從記事開始他便同一個好心的先生相依為命。


  先生呢,是個說書人,帶著他走南闖北的,說上一天,才從僅有的銅板中取出一兩枚給他。而他也是那會聽先生說過許多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江湖事,他也躲在草墩里見過賊人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景象。


  可一兩枚銅板能做什麼呢?僅僅是填個肚皮就沒了,連個包子都要咀嚼到沒有味道才肯咽下去。當年那個孩子還小,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草根,記得有一次好不容易偷了個饅頭,轉身卻撞在了權貴的轎子上,被權貴的僕人拽到牆角打了一頓,到吐血,他都護著那個饅頭,隨後用省下的錢買了本《山海經》,一邊津津有味的嚼著饅頭,一邊看著上面寥寥幾筆就是個鬼怪的爛制畫冊,一臉青紫污血,笑起來難看的要死。


  而那個先生,對這一切都是視若不見,他先前有些怨氣,後來就不怨了。如果不是先生,估計他還沒睜眼就已經算走了趟人世。這一切本來就是他自作自受,能怨誰?不去買那個書冊,就不會偷東西,自然也不會被打,這就是因果,誰種的,自己就得吃,這是他那時候悟出來的道理。


  再後來,他年紀大了一點,就想找著雙親,哪怕他們不認他這個兒子也好,磕幾個頭知道他們還活著就行。」


  徐江南頓了頓,喝了口酒,又呼出了口心中壓抑的氣息,這才接著說下去。「可是他能怎麼找,光憑一個名字?難如登天啊!可大海撈針他還是得撈啊,於是他就想了一個辦法,成為一名大俠,名揚四海,說不定能傳到他父母雙親耳里,也就有了機會。


  先生在某次救人的時候展露過武功,他想學,死纏爛打了幾天並沒有結果。他是個不服死的性子,又想了個辦法,每日當聽到第一聲雞鳴的時候,便提折了個木枝往山上道觀跑,看道觀的小道童練劍,黃昏的時候自己偷偷的練。練了幾年之後,想在某個人面前耍下威風,卻連個劍花都沒舞出來,劍卻脫手而飛。


  就在他想信命的時候,上天又跟他開了個玩笑,讓他知道了父母雙亡的消息,還是被人害的,被一群讀了書的人害的,後來天下人都信了那群讀了書的人,他爹娘算不算是被天下人害的呢?但可笑的是,知道消息又有什麼用呢?他連去磕頭都不行,要送命的啊,他倒是不怕死,只是他死了,他爹還是得在那個地方跪著,為人子,他不甘心。」


  徐江南在身上各處比劃了一下道:「後來又有個機會,他拜了個老俠客當師父,在山裡學了一年劍,挑了半年水,最初的時候,春露秋霜的,他一天都來回一次都是勉強。最慘的一次,走山道時候,腳下一滑,差點就掉進了深澗,要不是被藤蔓勾住了腳,估計都餵了野狗了。


  後來出了山,砍了幾伙賊人,他也受過傷,好幾道這麼長的傷口。現在呢,他一步一步往他爹那裡走,期間還要去接一個女子。他覺得哪怕死,也要磕了頭再死。所以這個路程,他不得不謹慎。以前在金陵的時候,那個小孩子聽另外一個說書人說,其實孤獨不是四周無人的時候,而是周圍全是人你卻舉目無親,當時把他驚的啊,手掌都拍紅腫了,還給了一文銅錢。後來想想全然不是個事嘛,舉目無親算孤獨,放眼天下皆仇敵那又是什麼呢?」


  徐江南仰頭暢飲,直至酒盡,從懷裡掏出弘道大師給他的佛珠,遞了過去。


  「故事到此為止了,這是大師給你的佛珠,不好聽也聽完了。」


  秦月一言不發,拿過佛珠轉身就跑,一手捂著嘴,像是極力抑制什麼。


  徐江南昂起頭,用小孩子的口吻自顧自地說道:「好了,只准你哭一次,這次完了便不準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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