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今日只說徐將軍
街道轉角處,一大一小兩名乞丐裝扮的人坐在台階上,老的雖然一身襤褸樣子,穿著草履,也就剩下一片薄薄的一層在苟延殘喘,指甲黃黑,全身上下沒有一片完整的布條,只說裝扮像似,卻不是乞兒的原因是這二人神色卻奕奕,一點也沒有那些縮著身子乞食者那般垂頭低聲的樣子,小的被凍的赤腳通紅,滿臉黝黑,此時此刻卻抱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吃的歡快。
老者也不知是學的高人,還是本就是高人,捋了捋開叉的鬍子,又去摸了摸旁邊小娃蓬鬆帶油的腦袋,輕嘆笑道:「沒想到此子謹慎到了這般地位。」
小乞兒坐在台階上,屁股蛋下只有一張爛步,也不管涼不涼,雙手捧著白面饅頭,吃的開心,所以對於老者摸他頭這種在往常要學他吹鬍子瞪眼的舉動,也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了,只是學著老氣橫秋一聲輕嘆。
老者也是輕笑問道:「小娃娃,你嘆什麼?」
不提還好,提了之後小乞兒轉頭怒目而視說道:「又要變矮了。」
老者聽到稚氣的話語像是知道了原因,樂呵呵一笑,收回了手,往身上一抹,安心等著他吃完饅頭,說來兩人從北齊漁陽城一路跟著大雁過來,見過太多,以前他摸這娃娃的頭,都沒見這樣子,前幾天剛到衛城的時候,見到這娃娃眼睛眨也不眨的窩在一棵樹下,看著另外一群同齡人嬉鬧,臉上羨慕神色溢於言表,他湊過去讓他過去一起玩,沒想到這娃娃還記得他早之前說的話,好大志氣說道我可是要負責天下太平的。
再後來沒想到這小娃娃就不讓他摸自己頭了,說會變矮,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俗話。
小乞兒吃飽之後,又細細將掉在腿上的饅頭屑拾起,抿著唇一口一口扒渣乾淨,到現在他還不相信,從漁陽城過來的時候,見到過一位清瘦男子,轉頭問道:「邱爺爺,他真的是謝軍師嗎?」
姓邱的老者轉頭又是習慣的伸出手,沒想到這小男孩瞪了他一眼,老者訕訕一笑,縮回宛如老樹縱橫的手掌,點頭說道:「怎麼,還不信?」
小男孩吃了饅頭之後眼珠子一轉又是問道:「邱爺爺,不是說大官都是住舒適大宅子的嗎?為什麼謝軍師家裡就那麼丁點大,還擺滿了酒罈子。」小男孩舞著手比劃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邱老者把手往背後一伸,撓了撓,似乎沒到位置,有些不舒爽,小男孩看到之後也是便起了身子,蹲在老者後面,將臟污的黑手伸了進去,撓了撓。
邱老者這才舒出一口氣輕聲說道:「這人心啊,說白了其實就那麼大,幾寸幾尺的,裝的東西也就那麼多,謝長亭心裡裝了一個天下,哪裡還能裝的下一個宅子,不過等他的屋子裡裝滿了酒罈子,他就要換宅子了。」
小男孩有些不解,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詢問說道:「老爺爺,謝軍師不要天下了?」
「往上一點,對。」邱老頭望了望行人往來的街道,平淡說道:「不是他不要天下了,是天下不要他了。」
小男孩不明就裡,手上的動作卻停了下來,有些委屈的輕輕問道:「老爺爺,是不是就跟我爹和我娘這樣,不要我了?」
邱老頭怔了一下,把小男孩從後頭拉到身前,一手蓋在他兩隻手上,也不管他懂不懂,很直白的說道:「陰陽有往複,四時有代謝,人其實也一樣,生老病死就是循環,有些人可能沒有老和病,但殊途同歸,會有生死,只要人死了,便入了循環,你爹和你娘啊,不是不要你,他們只是現在沒有找到你而已。」
小男孩對於老者這番玄妙的話語並不太懂,但是他能聽得懂結論,就是他娘親如今只是沒有找到他,瞬間開心,又問起下一個問題,「邱爺爺,你說謝軍師以後的宅子有多大?」說完又是指了指行人背後的深院高閣說道:「有這麼大么?」
邱老者嘆了口氣,強起笑顏說道:「他死了,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宅子,你說大不大?」
小男孩莫名其妙悲傷起來,抿著唇,好久之後像是想通了,下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這才唉聲嘆氣說道:「邱爺爺,要不你摸吧,長不高就長不高了,反正也沒人願意跟我玩。」
邱老者哈哈大笑,不過卻是依舊將手覆了上去,有些溫熱,口氣溫和說道:「為什麼?」
小男孩心裡藏不住事,換了個大人的姿勢,骨架一般的手撐在腿上,雙手支著臉,一臉愁苦說道:「爺爺不是說會死在謝軍師前頭么?以後就摸不到了。」
邱老者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是滯住了一樣,他沒想到這個小娃娃還能記住自己隨口說的話,不知道想著什麼,沒有吭聲。
小男孩又昂頭問道:「爺爺,我認識你這麼久,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邱老者給他捋順髮絲,輕聲說道:「老夫姓邱啊。」
小男孩像是有些不滿意,撇了撇嘴低下頭。
邱老者呵呵笑道:「老夫不是個死腦筋的人,並非是不想說,而是年歲太長,長到連老夫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如何跟你說?」
小男孩抬起頭,不依不饒疑惑問道:「邱爺爺,你不是神仙么?他們知道么?」
邱老頭將手給收了回來,輕笑說道:「都過了這麼些年,誰還記得老夫,再者,老夫也算個罪人,只不過披了件好皮而已。」
小男孩還要再開口,邱老頭已經站起身子拍了拍比地面還要藏的衣衫,拉著小男孩起來笑道:「好了好了,吃也吃了,起來要走了,之前不是一直吵著鬧著要聽人說書,老夫今日讓你開開眼,給你說一道。」
小男孩眼睛一眨,又是歡騰起來,這一路行來最喜歡的便是這事,能聽到很多以前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不說,還覺得那些拍著醒木的老文士就是個江湖大俠,尤其是邱爺爺今日不知道著了什麼邪,興緻來了卻要給他說上一場,眉開眼笑。
不過說來奇怪,直到這對相依為命的一老一少離開,似乎沒人察覺這裡有一對看似乞兒卻不是乞兒的爺孫輩,更加不用說來打擾。
……
徐江南在之前覺得有人在偷看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太多食慾,尤其是沒看到是誰,他再怎麼沒心沒肺也不會像衛月這樣子,雖然覺得可能是這些天太過火而草木皆兵的緣故,但心裡有了疙瘩自然也吃不下去,只是隨意吃了幾口,又喝了點酒,眼見衛月撩起髮絲小心翼翼挑著菜,徐江南又聽到外頭叫好聲,便將窗戶推開了點。
沒看到是什麼原因,不過順著一聲醒木,定場詩念了起來,聲音有些滄桑,也有些小,不過徐江南卻聽的清清楚楚。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西夏齊周,英雄七王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雁北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在徐江南對面酒樓的邱老頭醒木一拍。
眾人眼見只是個白髮老頭,衣衫襤褸像個乞丐,不過在衛城這種卧虎藏龍的地方,雖然有些不樂意,倒沒太過分,店家也有眼光,看著邱老頭雖然狼狽,但也沒有低人數等的表情姿態,天曉得是不是哪裡的落難老爺,只要不過火,幾十文銀錢的東西能免就免了,可誰想到這老頭入了門,徑直到了原本就在他店裡說書為生的秦夫子位置上,這就有些皺眉頭了,才出櫃檯,便聽得後面的定場詩,立馬拍手叫好,還給杵靠在樓梯旁邊的小二使了個眼色。
小二哥心領神會,端了小几碟的酒上去。
說書這東西,要說雅,那就是聞弦聲知雅意,要是通俗點,那就是上青樓,喝花酒,看姑娘的時候,那些個花魁倌人出場,誰不是用面紗遮了個面,就留個曼妙身影,還有那似水剪瞳,要是身姿肥碩,哪怕你說的再是天姿國色,怕也沒有客人捨得掏銀子花大價錢來春宵一度。
一樣的道理,聽書人也都是久經路數,先是看年歲,若是個年幼稚童來說,就算肚子有故事,那聲調說出來,也少了幾分韻味,只有這種看著落魄的人,經歷過世事,聽起來才是故事,講起來才有感情,不然怎麼說,故事與說書人七分像似。
「好……」聽到這定場詩,這些個酒客倒是琢磨出了點味道,饒有興緻的看著邱老頭,原本黝黑的小男孩更是神采奕奕的呆在一旁。
衛月覺察到了徐江南的神色,從懷裡掏出手巾,擦了擦嘴,也是往下看去,瞧到場景,也是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沉下心等著。
「老夫今日不說君王賢臣,不說書生公子,也不說江湖大俠。」
嗬,邱老頭這番話倒是讓一干人等有些不解,都是拆科打諢嬉鬧說道:「老先生,這些都不說,那你今日來說什麼?不好聽可沒酒喝吶,哈哈哈……」
徐江南跟那些人一樣也是被勾起了興緻,不過沒有學著起鬨說些玩笑話,端著酒附在窗沿上,雖然瞧不見說書人的相貌,不過聽到邱老頭說的下一句話,卻是沉下了面色。
只聽邱老頭先是端起之前小二哥悄然送上來的酒水,聞了一下,接著一口吞下,酒液在嘴齒間流淌一圈之後,這才吞咽下去,閉著眼晃著腦袋,滿口春秋的酒氣說道:「今日老夫只說西夏的徐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