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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請先生上路 (四)

  李秀月沒想到徐江南的反應會這麼大,這會才有些個後悔心思,覺得似乎自己留下來的不是一個救苦大俠,而是性情古怪,卻又不跟你談人情的江湖人士,最為關鍵的是後者眼光極准,對人對事又老練的不像話。


  其實這也不怪徐江南,他出身苦難,有著如今的性子已經極為不易,若是常人,在早年經歷過被人追打到體無完膚的那般程度,到了今日這位置,還能這麼和氣溫吞的跟你說話已經是燒了高香,沒有苦大仇深,又或者是那種偏向極致的乖僻性子殊為不易,只不過這樣成長出來的人在某些方面總歸會有些與眾不同,比如李秀月,年少之時李懷在外,娘倆孤苦受盡欺凌,如今苦盡甘來,對人對事除了秦晨,就連李懷,她也不盡信任,昨夜之後,這才與秦晨商量出此策。


  而徐江南則極為反感那種被人玩弄鼓掌間的感覺,這會給徐江南一種自己生死被別人掌握的錯覺,徐江南也知道這是錯覺,但就是不舒服,而且是打心眼裡的不舒服,其實他不知道,這也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而並非智計對決上的勝負帷幄。


  只不過這事之後,李秀月和秦晨便也不來打擾徐江南,他也樂得如此,成天跟黃梁生呆在一塊,有說有笑,黃梁生也因此清閑不少,後者後知後覺,整個營地對徐江南敬而遠之的態度被他當做跟自己在一塊的鄙夷神色,也沒人跟他說徐江南便是那夜救苦救難的菩薩,一天到晚插科打諢,跟著徐江南混吃混喝,有時候喝多了還會海口說自己當年跟某個花魁有過一夜之緣,惹得酒館一干人等哄堂大笑,指著他說他這種人如果能和花魁睡過一張榻,那自己便是那花魁的榻上賓了。


  徐江南沒有笑,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他喝多了還老做自己是大俠的夢。


  而秦晨一般會坐在樓上雅間,起先時分都會讓人給請徐江南上去,一來二往之後,便不喊了,只不過那些士卒僕人的低劣酒水都會換上一壺,相安無事本來是挺好的,只不過越接近長安之後,有架子的人就多了,黃梁生酒後口無遮攔又不是一次兩次,以前說著那些大姑娘胸脯白的粗鄙話語倒沒多大緊,都是一路貨色,還有應和聲調。


  臨近長安之後,黃梁生沒想到自己的不堪話語非但沒有做到嘩眾取寵的目的,反而招惹了麻煩。


  黃梁生一碟酒,一口悶出江湖過來人的氣象,然後抓幾顆花生放嘴邊嚼著,就大放厥詞當年的風流韻事,說的像模像樣,似乎當年真的就在此當中宿醉過,不過這些在徐江南看來就跟上次說他練劍的起源一樣的荒謬,可信度不高。


  黃梁生趴在桌上,老眼渾濁跟徐江南說,自己在早年之前認識過一個女子,不好看,但是就是動了心,不過那會貧苦,雖然喜歡,卻連轎子都請不起,後來離鄉,那句話都沒能說出口,可當時他算什麼?屬於就算死了,也沒人給他收屍的那種,更加不用說只是離鄉,沒人在意,永遠屬於無關緊要的那種,不過她卻是來送他,送了十里地,兩人之間沒說話,他能覺察到她的失落,到了十里亭的時候,他才說了第一句話,讓她回去。


  她不屬於什麼書香門第的小姐人物,真要是,也不會認識黃梁生這種窮苦人,不過家裡在鄉野之中算是殷實,黃梁生自己不提,在那會著實有些傷自尊,更加不用說她爹娘本就不喜黃梁生,可都是鄉里鄉親的,也不好直說,只是每次黃梁生去蹭飯的時候,擺上桌台的,大多是些剩飯剩菜,就連酒,也都是自家的酒糟,更加不用說吃飯時候的暗嘲冷諷,就像一根針很準確的插在他心口。


  後來又一次,他實在是衣口沒錢,沒地方吃飯,她瞧見了他的窘迫,帶他回家,面子受損總比肚子挨餓要好,也就是那次,雖說同樣是粗茶淡飯,她爹也是一直沉默,坐在門口小板凳上劈柴,後來她娘很是罕見的出來拿了一吊錢給她,笑著說讓她去買點好酒回來,她笑靨如花,覺得苦盡甘來。


  黃梁生這會就低著頭,眯著眼,眼角的皺紋很深,笑著說她當時開心的連他的眼色都沒看到。


  出了門,買了一壺好酒。


  黃梁生說自己喝了一壺好酒,也聽了她爹娘一席話,不算難聽,因為更難聽的他也聽過,之後便是他決定出遠門的時候,沒說什麼類似風水輪流轉,又或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狠話,人家也是為了閨女好,黃梁生還說如果換個角度,他可能會跟絕,拿著柴刀就直接趕人了。


  所以走的時候,他也沒給她什麼承諾,他也知道她就是在等他說的除了我喜歡你之外的那句話。


  黃梁生直到她要的,他給不起,至少在當時他給不起。


  離鄉之後,渾渾噩噩混了三年,這才遇到了一個貴人,兢兢業業跟了兩年,這才賺了不少銀子,再加上當時年紀並不算大,算是小有成就,又等了一年,做好身邊瑣碎事情之後,便回了頭,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再者黃梁生覺得還有人在等他。


  回鄉之後,第一時間沒見到故人,四下打聽,卻只是聽聞她過的不好,至於婚嫁問題,沒有問,起先還好,離鄉越近的時候越是緊張,而且他那會的閱歷,什麼大起大落沒經歷過?就連跟一些官場員外打起交道來也是輕車熟路。


  徐江南只是默然聽著,至於說的是不是事實,他並不知道。


  黃梁生傻笑著又說自己當時緊張到手心全是汗。


  後來轉彎換道見到了人,已然黃昏時分,她擺了個攤子,賣些針綉小東西,邊上一個小男孩,瞧見一身與經年不同的他,只是沉默收拾東西,等收拾好攤子之後,他說自己正要說話,她卻轉了個頭,對著旁邊男人喊道,你還不去給孩子做飯呢!


  黃梁生這才身子一震。


  她這會才像看見黃梁生一樣,很是清淺的說了一句,你來了?吃飯沒有?


  黃梁生這會低著頭,吸了口氣,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望著徐江南說當時為了不尷尬,只得借口說自己剛好途徑,回鄉看看。


  後來她留他吃飯,黃梁生說自己還有事,沒敢呆,便離開了。


  再後來回到貴人身邊的時候,心神不寧,屋漏偏逢連夜雨,辦砸了幾件事,讓人給卸了職務,照理來說本該是讓他冷靜一下,清醒一下,黃梁生苦笑說自己就是當時迷戀上的風月場所,不經世事。


  說完這些的時候,黃梁生已經醉的搖頭晃腦,不過好在外頭大雨降暑,也不用趕路,雨聲清脆,黃梁生倒下去的時候,哼哼了兩句,「這女人怎麼這樣啊!」


  要說平常,這話黃梁生怎麼也說不出口,太容易得罪人,今日要不是喝上了頭,估摸著得憋一輩子。


  而且按理來說,黃梁生哼哼唧唧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客棧又是一副喝酒喝酒的喧囂樣子,本無大礙,可如今是什麼時候。南北寺經年再出世,大秦侍詔千年修仙,這種噱頭之下,江湖裡很難不起動靜,無論是長安客,洛陽客,甚至遠到北齊的漁陽客,只要對江湖還有那麼一分憧憬的,皆是往中原西北而去,更加不用說世家,練武也好,讓自家那些個小崽子出門也罷,總歸是有益無害。


  再是有些嗅覺敏銳的,更是看的長遠,徐家子在衛城對陣九品不落下風,衛澈上京途中遇刺之後,悍然單身赴京,不說其他,就光這份氣魄膽色,比之族中那些靠著祖輩榮光在外混吃混喝的兔崽子勝了不止兩三點,還有江湖本不見動靜的九品宗師一個個冒出頭來,徐江南在他們眼裡不算什麼,這個江湖每過個幾十年,總會出上幾個妖孽人物,但是能到前輩這個層次的少之又少,最多就是吸引了一下眼球而已。


  衛澈不同,逃婚出門一事早就傳遍天下,已然成了笑話,可笑話之後呢?不過三五年,再歸衛城,一舉一動備受這些人的矚目,不為其他,就為衛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千年都是如此,誰都想獨領風騷,自己沒將家族帶到那般位置,也都想用後人比比,就連常人也老拿隔壁家的孩子說話,他們就不是為人父母了?就算不是孩子問題,家裡接班人這種大事總要慎重考慮,衛澈從江湖走了一趟回來,衛家不說煥然一新,至少最為關鍵的交接程序已經完成,雖說當中有衛家只有衛澈這麼一個後繼人選的原因,但是衛澈之後的舉動著實讓他們有些吃驚。


  聯姻程家不說,衛城韓家不動聲色就沒了,傻子都知道肯定有衛澈的推波助瀾,還有就是衛家幾十年的主心骨去世,衛家並沒有像他們的看到的那般傾倒,若說是衛玦的舉動,他們可不信,若說真是衛玦的想法,能容忍韓家在眼皮子低下跳這麼多年?還有徐家子在衛家冒頭那夜,衛澈看著像壯士割腕一般宣告全城,說辭極為巧妙,若是直接說,在江湖可能就會擔上一個不義名聲,即便如今義字當先的江湖已經變了味,可那份牌匾招牌還是得立出來。


  而衛澈借老祖宗之死翻臉,只要有點想法的人都會覺得徐家子跟衛家老祖宗身死有關,這樣的翻臉就理所當然了,而且不要人多,十個當中有那麼兩三個就行,煙霧大了,自然好過關,當然最為刮目的還是孤身一人入京,除此之外,就是平王府,一整個王府數百號人,一夜之間死了個乾淨,除卻膽大包天的衛家,他們想不到還有誰有這麼大的魄力在這風口浪尖上跟朝廷對著干,就算是取死之道也比他們族內那些只會說些花哨話的子孫要入他們的眼。


  歸結起來這是為何?難不成衛家就是出天才的地方,這話說出來不是讓人笑的?但偏偏一個玩世不恭的子孫兩三年內就跟脫胎換骨一樣?就像個沉淫當中多年的此間老手一般,在處理有些事情的氣態和做法上並不輸給他們,而且膽色上更勝一籌,典型的初生牛犢,可這樣的牛犢若是出在自家後院,瞧著也討喜啊,怕就怕后宅子孫太多,卻都是一些死氣沉沉聽死話的人,毫無生氣,那才是死不瞑目。


  想來想去,似乎只有先賢說的好啊,無論是「殷憂啟聖,多難興邦。」還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都在彰顯一個道理,砥礪過風雨的總會有出採的地方,而磨練人最好的地方便是江湖這座熔爐。


  衛家獨子出門闖蕩,若說陷入江湖已有一年半載還好,一個才出門的衛家公子,就算是在掩人耳目,若是能在衛老祖宗眼下跑出西蜀道那才是奇了怪了,定然是衛老祖宗的默認之許,他們寧肯相信是衛老祖宗在當時的無奈之舉,知道自己時日不多,而後輩衛玦難當大任,可惜心性已成,再無機會,自然就將賭注孤注一擲到孫兒衛澈身上,如今估摸著死也是屬於含笑九泉的那種。


  不虧啊!尤其當今局勢上,衛敬雖說礙於朝廷顏面離了衛家,可這只是一句場面話的問題而已,再者又說,衛家劍閣不是還有那名一招之下就能讓青城山小師叔祖灰飛煙滅的老神仙,有這樣的老神仙坐鎮,衛家一時半會也倒不了,吃驚之餘也算見到了這些千年世家的本錢,著實眼紅,尤其等到衛澈活著回到西蜀道,領了衛城候的頭銜之後,至少百年之內,衛家沒人敢去招惹,一個敢襲殺王府的瘋子,誰敢招惹?


  種種改變,就是那幾年的江湖之行,而今機會來了啊,堂堂衛家,一個獨子都敢丟到江湖裡去,他們這些開枝散葉數代的世家怎麼不敢,十個出去,就算死了九個,能活下一個都是賺的。


  很不湊巧,徐江南這邊就遇到了一個,還是北齊那邊的人,漁陽城劉家,算是這些年江湖沉悶之下的產物,要說整個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家裡似乎沒有,但在漁陽包括周邊的郡城內卻是小有名聲,而今也不遠千里讓著後輩過來,不過比之衛澈,就要安全的多,後面跟著個七品宗師境界的師父,跟著同行的還有一名女子,是他的師妹,長相屬於清秀的那類。


  七品不算高,可也不算低吧,方雲行走江湖,後面吳青也就八品,方家底蘊可不比衛家弱上多少,九品那是鳳毛麟角的存在,當今之下,似乎除了衛月這個妮子氣運好到身邊跟著個九品宗師,也沒聽說誰有這份鴻運。


  行到此處,遇見傾盆大雨,便到客棧暫歇,才進門,取下斗笠和蓑衣,便聽到黃梁生的厥詞醉話,一句還好,男子倒沒作聲,他師妹只是皺了下眉頭,等到重複第二次的時候,女子便變了臉色,三步當做兩步走到面前,一手抓住黃梁生的衣領,嬌斥罵道:「女人怎麼了,生你的還是女人呢!」


  用力一扯,將黃梁生往後一帶,一巴掌便拍了過來。


  徐江南搖了搖頭,見過脾氣火爆的,也沒見過這般火爆的,用手按住黃梁生的衣角,往下一拽,黃梁生腦袋一縮,正巧給躲了過去。


  女子見狀更是氣急敗壞,嘴裡罵道:「本小姐打你,你這個泥腿子還敢躲?」


  說著又是揚起滿是雨水的手掌。


  徐江南見她不依不饒,嘆了口氣,只得站起身來,攔下招式后,苦笑說道:「這位姑娘,黃老哥酒後失言,在下替他賠個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放過他吧。」


  正巧這時,像是才察覺到此處動靜的劉若雲也是往前一步,拽住自家師妹的手臂,按了下去,畢竟之前徐江南的動作,他師妹沒看到,他卻是看到了七八分,對著依舊耍著小性子的師妹悄悄使了個眼色,拉到身後位置,這才拱手說道:「師妹年幼,讓公子見笑了。」


  徐江南搖了搖頭,端起一杯酒笑道:「錯並不在她,而在某這邊,徐某便用水酒賠罪,此事便就此了結,如何?」說完之後,仰頭一飲而盡。


  劉若雲面不改色,算是這些日子在江湖裡摸索出來的簡單道理,點了點頭,拉著她往自家師父位置過去,喊了聲小二,這會躲在櫃檯後面的小二這才偷偷探出頭,瞧見此間場景之後,舒了口氣,連忙誒了一聲,然後從櫃檯內轉了出來。


  客棧內的酒客原本看戲不嫌事大,都是放下酒碟,閉嘴不言,眼瞧著沒戲看了之後,嘆了口氣,若無其事的用手中筷子指著酒食喊道:「來來來,喝酒,喝酒。」


  劉若雲一行人要了房間之後,從徐江南身邊行過,女子錯肩之時,低聲罵道:「沒出息。」


  徐江南愣了愣,然後連飲三杯。


  活著難道不是最大的出息?


  不過十年之後,徐江南再遇黃梁生,期間喝酒談到此事,黃梁生卻是扇了自己一巴掌,快五十的老男人就那麼哭著跟徐江南說他後悔沒將懷裡的首飾給她啊,直到她臨死的時候他回了一趟,那會才知道,原來他前腳剛走,她跟著隔壁男子又說了句,大哥,剛才不好意思。


  ps:好久好久沒寫過五千字的章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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