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系鈴人(二)
涼山之上清冷如秋,郁翠如玉。
等到人都走後,她坐在李閑秋的對面,原本衛敬的位置上,沒有說話,默默的收拾東西,收拾好了茶具之後,沈涔又拿出件袍子給李閑秋披上,雖說如今日頭漸烈,可涼山之上向來就沒有過暑日的說法,袍子從背後披上,沈涔又轉到李閑秋的跟前,細心的替他系好繩帶,繫繩帶的時候,沈涔輕輕說道:「他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當年你和徐暄在白雲樓的約定,他此去會不會有事?」
李閑秋手上茶水半涼,有些清苦,卻是剛好的程度,稍飲了一下,臉上微笑如春日,搖頭又點頭,卻在一瞬間明白了什麼,沒有順著往下說,反而大悟說道:「呵,以前的時候,我老在想一件事,你是北齊的諜子,還是西夏的探子,而且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很久。」李閑秋說著轉過頭,盯著面容精緻不輸衛月的沈涔,笑道:「現在我算是知道了,原來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沈涔輕咬紅唇,媚態橫生,這是衛月這種妮子學不來的風情,李閑秋的這番說辭作態雖然沒有說出那小傢伙的生死處境,卻莫名讓她心裡安穩許多,金陵白雲樓上,她是二人對子之時的小侍女一枚,那會還是北淮河邊的出採花魁,徐暄和李閑秋對子,數子落定了金陵數十萬人的生死,要在當時,她雖說表情不顯,待人接物之類也做到了滴水不漏,誰又能知道當年她心裡的緊張,四十萬人的生死,就在一副棋局之上,也就是那會,徐暄落子輕快,李閑秋風輕雲淡,她也沒想過當年順手在北淮河上救上來的年輕書生會是這麼一副清絕姿態,為了個一個女子,置四十萬百姓不顧,可同樣也就是這份清絕樣子,才讓她認定,這輩子就是這麼一個人了,就算不是他,至少也應該是個願意這樣對她的男人,不過就憑她這樣的姿色,但凡眼光低上一點,視她為天上仙子的那不比比皆是?只差一個出身,就做不了那些官宦公子的正室夫人,可圈養的金絲雀對她來說吸引力真是不大,況且有個現成的,早些年救他的時候就有不小好感,如此之下,沈涔便再也松不開手了。
李閑秋輕言說道:「早年的時候我也想過,你不是諜子,也不是探子,你聽任的人是徐暄,不然也不會出現在雁北,但我一直在否認這個說法,直到今日,你提到徐暄時候的表情,這才讓我斷定下來。」
沈涔輕輕一笑,卻不出聲。
李閑秋搖頭笑道:「雖說我不知道徐暄跟陳錚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竟然能讓陳錚同意在西夏出現一股不聽任他的勢力出來,不過這也說明了陳錚對於徐暄的信任,算是君臣開天闢地來的第一人了。」
沈涔知道李閑秋的秉性,茶能醒酒,同樣,酒也能醒茶,她知道面前人這會想喝酒,便換了壺酒上來。
李閑秋怔了一下,感慨著笑了笑,其實呢,就算是天下評第一人,若要真來謀算什麼,指不定他謀算不過面前的這位女子,畢竟他的生性被這個女子摸的一清二楚,無奈笑了笑,拿過酒壺,仰頭徑直飲酒,痛快之後說道:「當年我去找徐暄,讓他幫我帶個人出來,說算我欠他的。」
沈涔知道李閑秋說的是誰,臉上神色收斂起來,能讓面前人一瓢而飲的人,除了那個東越皇妃,還能有誰。
李閑秋呼了口酒氣出來,側過身子,望著北地的昏暗天色,輕聲說道:「可誰知徐暄如約過來的時候,只是帶了兩壇酒過來,有一壇是給我的,另外一壇是她的。我沒想到過當年之事會在她的心裡產生那麼大的怨恨。寧願死也不願跟我走。」沈涔算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如此話語,二十年來她知道他都背著這個包袱,放不下,而今二十年的這個開局,在她的眼裡是個好現象。
沈涔扯開話題說道:「當年白雲樓上事畢之後,徐將軍就找到了我,安排我去雁北春煙坊,但具體的事宜沒說,只說到時候會有個我想見到的人來找我,還說會帶上一個姓徐的,一個姓唐的,我也沒想到,這個人會是你,少公子被你救了下來,想必而今你也不會袖手,徐將軍在當年就算到金陵容不下他?」
李閑秋一臉神秘微笑,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徑直說道:「這事不是我不說,而是他膽子太大,大到天下人都想不到。連我自己初聽之時也是驚訝稍許,不過去唐府的時候,也是第一次見到那麼貞烈的女子,聞聽徐暄過世,強撐著身子生下徐江南,然後果斷自縊。」李閑秋閉上眼,輕輕說道:「其實她知道,自己腹中還有一女。」
沈涔掩嘴輕呼,這件事一直算是她的疑慮,因為當年唐瑾兒並未隨著李閑秋過來的時候,她也找人去查訪過,腹中卻有一子,而李閑秋又帶回來了徐江南,著實讓她放不下心,而今算是真相大白,她心中的疑慮算是擱置放下。
李閑秋像是看破了沈涔的心思,笑了笑繼續說道:「徐家人,沒一個是對自己不狠的,可同樣,沒一個是怨過世道的,不過唐姑娘的做法卻是我看好的,也是徐暄不敢想不敢做的,她要活,能活,可安逸不下來,至少徐江南安穩不下來,二十年的江湖砥礪要說苦,也苦,可比上被人追殺,總歸是要閑淡和穩妥。
我帶著徐江南可以跑,再帶一個體質柔弱的女子,不好說,金陵騎兵七千,若不是你的緣故,估摸著也回不到涼州,再者陽槍不怕,還是會怕陰刀,徐氏母子失蹤,朝廷那些人不會安生,江湖也有一些人不會安生,我能護的住一人,卻也保不了第二個,除非……」
沈涔應接問道:「除非什麼?」
李閑秋輕嘆說道:「除非唐姑娘不認這個兒子,去衛家,從此改頭換面,才有機會偷活性命,不過這些話現在說來已經無用了。」
沈涔點了點頭,還在斟酌的時候。
李閑秋又是笑道:「白雲樓上對子的時候,徐暄看破不說破,當時我還以為他真是個不結黨之人,而今似乎是我小覷他了。當年春煙坊在涼州一事,朝廷當中似乎還有徐家人。」
沈涔搖了搖頭,撩了撩耳鬢髮絲說道:「其實不算,因為算在當年,徐將軍死前有過吩咐,說今後若有難事,去朝廷找一個姓納蘭的人,此事無虞。」
「所以雁北知府上門的時候,你打的是納蘭天下的招牌?」李閑秋哦了一聲,這些關乎西夏朝廷的東西他原本就不上心,只是對於西夏北齊的大勢偶有了解,尤其是這些細枝末節的陳年舊事,知道就知道,不知道也懶得去深思,而今一聽,就算是通絡許多,呵呵一笑。「不過上京的時候,你們這一支,便成了納蘭的人?」
沈涔沒有說話,像是默認。
「再後來納蘭讓你來監視我?」李閑秋輕輕一笑,說話聲音也很輕,但也有些冷。
沈涔點了點頭,似乎覺得身子有些冷,便拿過李閑秋擱在台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飲了下去,喝的有些急,臉上一抹微紅,然後說道:「差不多,但納蘭說要的只是你……安分。」最後兩個字她知道說出來其實很不合適,所以說的很是小聲。
李閑秋笑了笑,沒有在意,給自己添了杯酒擱放在桌子上,酒水清澈,印著綠色,一個善於攻心逢迎的人,怎麼會相信這樣的滑稽話語,擺明了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沈涔聽了這麼多,還當是李閑秋心結漸開,其實還有一種她想不到的情景,就是託言於世,這些東西跟徐江南有關,他不知道唐太公有沒有跟這個外孫說過,可他總歸還是要安排下來,不然他死後,這份關於徐江南的身世,可能就真的無人知曉。
想清楚,也下了決心之後,李閑秋開口說道:「當年在金陵,我和徐暄的那盤棋局,看似是四十萬金陵百姓,其實有北齊和西夏的國運在內,他落子西夏,我執子北齊,西夏式微,一朝鳴人,強勢拿下東越,瞬勢奪了西楚,三年內天下九州取了五州,而且最為富庶的東越也是西夏的囊中之物,這天下歸宿在天下人的眼裡便覺得明了。」
李閑秋端酒而飲,想到當年之事,百般滋味。「其實不然,你也看的出來其實黑子還有周旋餘地,或者說收官之時,反敗為勝都有可能,而徐暄為何投子不下?你當真以為他是取巧?」
沈涔皺了下眉頭,自從到了涼州,阿諛奉承的話語說的少,曲意逢迎的事也做的少,像這種可喝可不喝的酒也就都免了,而今一杯酒下肚之後,腦袋輕微有些暈眩,她晃了晃頭,輕聲說道:「難不成不是?」
李閑秋呼了口氣說道:「若是尋常,西夏必亡,就如此間,納蘭有謀有膽色,卻獨獨沒有時間煮葯,重症當下重葯,原本徐暄下了劑藥引,可惜了,納蘭性子溫吞,治國溫吞,再給他三五年,西夏北上無虞,可偏偏,西夏就少那三五年。若是早初手狠一點,殺上幾個越地嚴黨,這三五年的時間就省下來了。可如今來看,一切都晚了。
當年西夏入住東越,你覺得有多少是真心投誠的?尤其在西夏背著北地蠻子的名號之時?可為何當年卻連個浪花都沒有升起,當真是因為越王昏聵到讓眾人皆是仇視的程度?即便如此,總有幾個所謂忠臣名士,不然這個東越能活那麼多年?
而今西夏朝廷當中,文官班子底蘊有一半以上是東越原本那些高官,若是北齊用的好,配上東越那群化骨遺臣,西夏朝廷要倒一半,你信不信?那會北齊南下,朝廷惶惶,人心惶惶,就憑那些個獨擋一面的將才能扛下去?就算能抗下去在,這份功勞,麵皮撕破的東越遺臣會讓涼州那群蠻子拿到手?亡了國,他們充其量是換個地方當官,六卿仍是六卿,區別很大?若是不願的,還能撈個一臣不事二主的好名聲,可若說死,你就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些人有幾個會掉眼淚?載歌載舞都不一定。
而徐暄投子不下,正巧就巧在遼金南下的時候,那會天下大勢還在西夏,他選擇取義,沒有死在風口浪尖上,而是死在半山腰上,若是金陵那副聖旨到了他手上,就是被陳錚賜死的光景,一切就不同了,西夏無藥可救,他給北齊布了個迷魂陣,可治標不治本,能拖延個一年半載的功夫,北齊謝長亭又不是個傻子,能整出一套天下評來逼死徐暄,可若因為忌憚徐暄的遺計就放任西夏換血,那太荒唐。」
李閑秋酒沒多喝卻是有了醉意。「還有江秋寒,你覺得他會是個善茬嗎?衛城之上,已然有了北齊的痕迹,若是西夏北上,西蜀道卻出了岔子,兵出劍閣,到時候那就不是刀了。」
沈涔抿著唇,也不知是因為酒的緣故,還是本就聽得迷迷糊糊。
李閑秋望著沈涔開口說道:「誰都知道攘外先安內,納蘭也知道,可是他沒有辦法,一時半會拔不出那顆鑲在骨頭裡的刀子,卻又找不到北齊的弱點,整個一個無計可施的可憐人,這就是他不如徐暄的地方了。徐暄無計可施卻能羚羊掛角來個殊死一搏,納蘭不敢,他沒這個膽色。」
沈涔嗯了一聲,鼻音厚重,一副昏睡姿態。
李閑秋沒有理她,將身上的袍子取下,覆在她的身上,然後自顧說道:「徐暄投子不下,卻在迷陣之後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就是想看看,他這般落子,究竟會花落誰家。」
話語未落,背後一道威嚴聲音響起,「李先生僅僅是好奇?就沒有其餘情感在內?又或者說,先生不後悔?」話語調侃味道濃厚。
李閑秋回過頭,看著面前面容平和,卻不聲不響拿下中原五州的男人,他很是好奇,多看了兩眼這個敢拿天下來讓徐暄對局的男人,多此一舉的問道:「陳錚?」
不知何時從金陵到涼山的陳錚點了點頭,然後看了眼桌上的酒。
也不嫌棄,拿起杯子滿上之後,一飲而盡,閉上眼,一副回味姿態,數盞茶的功夫之後,這才睜眼笑道:「二十年沒有喝到涼州的酒了,真是懷戀。」
李閑秋笑著說道:「多喝點,明日便就沒了。」
陳錚哈哈大笑,毫無為君之態,笑完之後開口問道:「先生當年是算定妤兒會從涼山過?」
李閑秋輕輕一笑,睨了一眼陳錚,答非所問說道:「為了個天下,死了一個妻子,又葬送了一個女兒,究竟值不值?」
陳錚深呼了一口氣,「這個問題其實早在十多年前的時候,我就問過自己,可惜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過一個讓我深信的答案出來,可能這個問題本身就沒有答案,踏出了第一步,我這個西夏君主就得帶著人走下去不是?先生何嘗不是一樣?
一個安越王,換先生一條命,先生覺得值不值?這個問題可能在我的眼裡,覺得先生不值,但在先生那裡,就是一筆成交了的買賣不是?」
李閑秋點了點頭。
陳錚繼而又是問道:「先生不後悔?」
「若是徐暄功成了,別忘了告訴我就行。」李閑秋閉眼搖了搖頭,「要說煙雨,那是徐小子的功勞,像皇家那份腌臢事,我是懶得去插手。只能說是命,不過她的心結很重,得看你這個系鈴人怎麼去解了,如今又添上一份,你的難處不比我小。」
陳錚嗯了一聲,望了眼北地,欲言又止。
李閑秋笑了一聲,「你是想問徐小子會不會有事?」
陳錚實誠點頭,「還望先生實言。」
李閑秋嗯了一聲,擺手說道:「在我看來,應該無虞,跟我那麼些年,我知道他不是那種好大喜功的性子,就算不是系鈴人,也該與之有些什麼關係,性命方面不用擔心不說,可能這個困局,還得他來幫你解了。至於苦頭方面不好說,不過走江湖哪有不吃苦頭的。」
陳錚放心的點了點頭,李閑秋起了身子,將一封信黃皮信件擱放在檯子上,用酒杯壓著,嘴唇微張,想要開口,怔了少許之後,卻依舊沒有開啟這個腔調。
陳錚聞弦而知雅意,輕聲說道:「先生若有事情沒交代清楚,寡人還能等上三日。」說完掉頭便走,絕不拖沓,也不怕李閑秋就此跑路,一代君王的風采展露無遺。
只是還沒來得及走上數步,背後李閑秋的清冷腔調響起。「算了,好不容易將人都支開了,還是走吧,切莫讓李某人白死就好。」說完之後,李閑秋,拎著酒壺,徑直撤掉酒壺蓋,一邊走,一邊對嘴而飲,肆意至極。
陳錚面色威容,深深的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李閑秋,突然高聲說道:「寡人深慕先生風雅,望與先生,秉燭夜話!」
這一日,陳錚此言,由涼山而下,傳至涼州,西夏,乃至整個中原,經久不息。
世人皆聞,皆聽,皆言,皆傳。
這一日,天下評上,魁首,榜眼,探花位置皆是空缺。
桃花觀上,有人哭紅雙眼,聲音喑啞,聞者皆哀。
再往後,陳錚回京,背後有人抬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