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世上又多一醉鬼
徐江南沒想到這位在西夏話語權僅此陳錚的大學士會這麼直白露骨,一瞬間倒是打亂了他的思緒,不過轉眼之間回歸正常,拍了拍衣袖,走到船尾,用竹竿用力撐了一下,原本清澈的河水翻起黃泥,烏篷船也是晃晃悠悠朝著秦淮河的中心蕩了過去,可是隨後回想起剛才納蘭那番理直氣壯的話語,徐江南氣笑說道:「沒想到堂堂的西夏大學士也怕死。怕死你還敢過來?」
納蘭輕輕一笑,立在船尾,閉著眼睛感受了一下秦淮河上的蕭瑟秋風,輕聲說道:「你不一樣怕死?最後還不是來了金陵。」
話沒說完,一道紅光閃掠,納蘭只覺一股大力從溝腹傳來,他本就是個文人,幾十年也只跟筆墨紙硯打交道,突然遭受如此力道,就算想著硬抗,身體也是不由自主的後退,直到撞在烏篷船的邊側上,悶哼一聲,船體也是吱呀吱呀搖擺作響,納蘭定眼一看,一柄桃木劍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而提劍的徐江南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言語冰冷跟之前譏諷腔調截然不同,「你應該知道,現在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對你來說沒有絲毫好處。」
徐江南收回桃木劍,而劍尖一側的船粱上又加了一道劍痕,瞧著劍痕深度,是真的起了殺心,徐江南調節好了情緒,待烏篷船趨勢安穩之後,徐江南瞥了一眼神色依舊古井一般的納蘭,率先弓著身子進了烏篷裡面,後者緊隨其後。
徐江南隨意盤腿坐在草席之上,待納蘭進來以後,開口問道:「只有酒了,喝不喝。」
納蘭點了點頭,輕車熟路的盤腿坐下,就坐在徐江南的對面,中間擺放著一方矮桌,兩人則一人靠著船尾,一人靠著船頭。
徐江南從矮桌下面拿出兩個小碗,又拎出之前從閑來客棧換的酒壺,斟滿酒後平淡說道:「你知道嗎?跟殺陳錚相比,我更想殺你。」
納蘭天下看著眼前漣漪不斷的酒碗,隨口說道:「看的出來。」
徐江南從桌上端起一碗酒,賭氣一般喝掉,表情有些壓抑,呼吸也是略微粗重起來,數息功夫之後,徐江南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桌上空碗哐當作響,徐江南身子往前一湊,低沉說道:「我爹當年的事肯定有陳錚的功勞,但要說陳錚背後,沒有你出謀的影子,我怎麼都不信,因為無論怎麼橫直豎看,二十年來得利最大的也就只有你。」
納蘭天下端起酒,他不像徐江南一般氣急敗壞,反而是極為儒雅的嘗了一口,爾後平淡說道:「你說的一點都沒錯,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對徐家斬盡殺絕其實是我的主張。」
徐江南撤回身子,吸了一口氣,平復下來心情說道:「我需要一個理由,全朝堂的人應該都清楚,我爹之後能入相堂的也就只有六元及第的納蘭。」
納蘭天下頓了一下,隨後輕聲感慨道:「對啊,徐暄其實不欠納蘭的情,是我承了你徐家的恩。很多你都說對了,不過獨獨差了一點。」
徐江南沒有說話,只是盯著眼前人。
納蘭端著酒碗,看著酒碗當中的倒影,突然笑道:「你想想,如果西夏這會還有你徐家,徐暄還活著,又有多少人知道曾經有個六元及第的納蘭。」
徐江南聞言一愣。
納蘭笑道:「對吧,如果這會還有徐暄,別說西夏百姓,就連朝廷之上,也都只知道一個徐暄,而不知道有個黃門納蘭。」
徐江南頓時氣結,有些說不出來話。
納蘭也不急,一邊給徐江南斟酒,一邊說道:「西夏二十年前的格局你知道,亂世用猛葯,這才把西夏從懸崖邊上給拉了回來,可溫補就得要靠慢葯調養,你爹的殺伐樣子已經在很多人心裡扎了根,讓他來主葯,你爹懂輕重,可這些人未必敢喝,但這差事要落在其餘人手上,你爹不放心。」
徐江南輕哼了一句,諷刺說道:「你想說你是臨危受命?」
納蘭面不改色說道:「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
徐江南怒罵道:「好大的一張臉。」
納蘭呵呵一笑,不容置否說道:「這是實話,或許現在道德林的士子願意拿著笏板上朝,可在當時,西蜀和東越的士子能眼睜睜看著徐暄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說到這會納蘭頓了一下,一口一碗酒,可能是很長時間不喝酒又或者是從來都不喝酒的原因,這一碗酒下去,輕輕咳嗽了數聲,臉上也開始泛著血色,閉著眼睛休息了盞茶功夫,納蘭這才開口說道:「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這是你們江湖人要追的道,可在我們這些人眼裡的道,無非立功立德立言,要我說不眼熱,這絕對是假話。
不過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早在當年的時候,我認識你爹那會,你爹和你娘還沒成親,那會我問你爹什麼看好誰能取天下,你爹說看好北齊,後來我才知道他看好的不是北齊,而是因為北齊有謝長亭這個人,而那會,我相中的不是北齊,不是西夏,而是東越,至於西夏,覆滅彈指之間。」
徐江南沉默不語,等著納蘭的下文,可是小船晃晃悠悠,外面開始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落在烏篷上,後者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氛圍,指節輕叩矮桌,然後搖頭說道:「我相中東越的原因很簡單,東越坐擁江南道久之,已經鐵板一塊,要論富庶和人力,比之北地並不差多少,即便那些年在東越王的手裡揮霍了不少,可家底子擺在那裡,而且東越處在中原最南,若是北上,並無後顧之憂,這事從江南士子對你爹口誅筆伐了近十年的態度可以看出,他們對東越王的行事雖然失望,可遠遠達不到絕望的程度,再加上東越王行事昏庸,這樣的君主,呵呵,不說徐暄,就連我要想架空奪權,三年足以。
可惜了世事難料,你爹最後受了陳錚的恩情,機緣巧合落戶在了西夏,而我卻是想要一個機會,一個能靠近東越王的機會,只是這個機會一直到東越王身死,我都沒有等到。」
徐江南知道納蘭天下說的機會是什麼意思,人都是這樣,往往送上門的都不值錢,且不說後者這樣有心氣的人,就說自薦和找人引薦,即便事成了,頂天也就是一七品縣令,這就是出身寒門的悲哀之處。
納蘭伸手去拿酒壺,斟滿酒後說道:「那會你爹南下是我唯一的機會,都說機會轉瞬即逝,可東越連迴光返照都沒有,就在世人驚愕的表情中成了西夏的版圖,原來你爹的第一選擇並不是我,而是李閑秋,因為李閑秋早年名聲在外,一篇千字賦在士林里早就激起過千層浪,就連你外祖父唐老爺子對李閑秋也是讚譽有加,不過白雲峰上李閑秋鋒芒更甚,這才打消了你爹的想法。
然後再是我。」
徐江南開始沉默起來。
納蘭天下端著酒看著,開始有了點難堪表情,不過轉而又釋然了,仰頭一口,接著低頭猛然咳嗽起來,再抬頭的時候,眼角有些紅色,臉上酒態更甚,笑著說道:「世人都說我與你爹在青城山下暢談了一夜。其實那才是大考,春秋大考。幸運的是我斬子度關了。那天夜裡,徐暄走的時候,跟我說讓我去做幾年黃門生,我說行,但是最多五年。
你爹猶豫了很久,最後去西蜀的時候才答應了下來。」
徐江南陰著臉說道:「為什麼是五年?」
納蘭天下嗤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吐了口濁氣說道:「為什麼五年?因為在我眼裡,這人啊,最多活到四十,四十年以後,思如朽木,跟死人無二。我得給自己留點餘地。」
徐江南沒有多想,張口譏諷說道:「難道納蘭大學士還不曾過不惑之歲?!」
納蘭天下搖了搖頭,感嘆說道:「過了啊,都快入土十載了,所以說我比不過你爹,徐暄三年滅二國,我花了整整二十年都拿不下北齊,可憐點的說法是二十年都不敢揮軍北上。可匹夫尚且有志,我堂堂一個書生,總不能白活四十年吧,所以有機會的時候還是該吾將上下而求索。
後來,你爹不願在金陵當個安樂王爺,我就知道機會來了,嚴騏驥聯名六部上摺子是意料之中,徐暄自盡也是意料之中,為了防止夜長夢多,是我把你娘趕上的絕路。如今看來,我還是有些先見之明,只不過還是你爹技高一籌。」
納蘭天下迷醉著眼看了看徐江南,指了指自己的心府位置說道:「人心難猜,世事難料是不是?」
徐江南只是黑著臉喝酒,他的手指已經數次抬起又彎下,其實他要殺眼前這位粗布荊衣的讀書人,一滴酒足矣。
納蘭天下突然悲秋說道:「其實我還知道,你恨我不僅是我害了你娘,是不是還懷疑我的動機?」
徐江南不容置否點了點頭,「不只是你,還有陳錚,西夏依法律人,可到頭來最不講法的反而是你們這群帶高帽的達官勛貴。你們看不起下九流的江湖遊俠,紅塵走客,可在我眼裡,你們連下九流都不如,你們口口聲聲說人命大過天,可草芥人命的也是你們這群人,或者連草芥人命都算不上,畢竟稍有不慎,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們畫地為牢,圈住的卻是江湖百姓,自己卻在牢外逍遙自在,這就是你納蘭學士要的大道為公?」徐江南越說越氣,可到了最後,他發現自己除了一劍砍了這位大學士,也沒其他能奈何他的方法,重重的哼了一聲,又是坐下喝著悶酒。
納蘭天下嗯了一聲,也沒否認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是對是錯,只是知道若是二十年前,就憑剛才那位書生的腳力,到不了金陵。」
徐江南對於納蘭知道他之前買書的事並不驚異,因為他本來就知道這位學士跟在他的後面。
徐江南正要反駁,後來想起清風寨的事,到了嘴邊的話語突然垂頭喪氣說道:「這事不假。」
納蘭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徐江南,「若是你沒多給那幾文,我也不會來,更加不會跟你說這些話。說了也是浪費口舌。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徐江南沉吟了一會,壓下酒氣說道:「先生說習武到了九品,也不過萬人敵,可書生胸中千萬兵,橫看豎看也要比我們這些江湖人強上不少,江湖人死一個還會有下一個江湖人,可真正的讀書人,死一個少一個。」
納蘭天下一針見血說道:「死腦筋,朝廷不差這樣貞烈士子。」
徐江南譏笑說道:「對啊,什麼草蛇灰線都跑不過你納蘭大學士的慧眼,我看不出來,就是純粹的覺得啊,一個讀書人,得走投無路到了什麼境地,才想著賤賣自己的聖賢書,至少,我不會去典當自己的劍。」
徐江南一邊喝酒,一邊咬牙說道:「我看的書少,讀的聖賢道理也少,知道的學問也比不過你們這些人,有些話我不知道怎麼說,這一次我看在李先生的面子上,不殺你,可不代表就放過你了,我是個江湖人,不會跟你們這些人講什麼天下大義,書生道理,我只知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若是哪天你對不起先生的血,莫說千里百里,就算是閻羅地殿,我也要把你們拎上來砍了頭再說。」
納蘭天下捧碗大口喝酒。
徐江南撩開烏篷船的帘子,秋風掠過,倒是清爽,有些坎他邁不過去,也只好找個理由給遮住,眼不見為凈,徐江南半個身子鑽出船外,「我在西蜀道的一家書院里,見到過一個掃地婦人,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走上幾步就容易打瞌睡,她說她有點想她兒子,她還說她不敢跟她兒子說,怕她兒子分心,她是個好人,我只希望她不要失望。」
納蘭天下突然覺得用碗不過癮,拎起酒壺就往嘴裡灌。
二十年近乎滴酒不沾的納蘭天下,第一次爛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