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有個姓徐的進城了(三)
王家老祖宗口裡的葉老頭叫葉平,跟徐暄的年歲不長,可覺對是死心塌地的那種,早年要不是葉家婆娘大著肚子站在護城河上,說只要葉平敢出長安,她就跟孩子一起投江,還說反正孩子沒爹了,孤兒寡母讓人說閑話還不如死了算了,葉平沒了法子,就在城門口,葉平一刀將戰馬脖子給砍了,偌大個漢子朝著燕城跪了三天,此事傳到金陵之後,葉平的將軍位置也沒了,做了個可有可無的偏將,至於姓劉的,涼州人,起先跟徐暄還有點矛盾,看不起這個西蜀道的讀書人,尤其一入行伍就坐在了行帳中間,可當徐暄一天午後帶著十多號親兵,回來的時候個個負傷,刀口卷刃,在營地丟下七八十號遼金頭顱的時候,劉伯單嘴上就不再多說什麼,再到後來帶著他撈取功名的時候,徹底被徐暄折服,讓他覺得這個讀書人除了在喝酒這方面像個讀書人之外,沙場之上比上他的那股拼殺勁,只強不弱。
如今王家老祖宗口裡的葉平,這會就在府邸院子里,兩旁擺滿了武器,才過知命年歲的葉平赤膊著上身,上面疤印縱橫交錯,汗液隨著疤印緩緩滑下,而院門口從左到右站著一婦人,然後是一年輕男子,男子旁邊是一年輕女子,女子懷裡抱著個襁褓,時不時還哭喊一聲,年輕女子又立馬低著頭拍了拍孩子擬聲輕哄,等到葉平練完收功,拿起一旁的汗巾一邊擦著汗,一邊輕笑說道:「怎麼了?逼宮了?」
年輕男子欲言又止,只是婦人沒有說話,又不好開這個口,至於那個年輕媳婦,她說到底不姓葉,也才入門兩載,更加不好搶在丈夫面前開口,葉平似乎還有怨氣,譏諷說道:「二十年前你懷著晟兒在護城河上不讓我出長安,好本事,如今有能耐你再大個肚子站在護城河上?」
婦人聽著葉平的荒誕話語,也不羞惱,只是輕聲說道:「當真不要命了?」
「命?」葉平瞥了一眼婦人說道:「二十年前沒有徐將軍,老子早就沒命了,八百鐵騎困在幽燕谷,要不是徐將軍力排眾議,領兵來援,早他媽見了閻王了。
這是我葉平欠徐將軍的第一條命,
後來我和老劉聽人說,寶劍配名將,好馬贈英雄,夥同幾個老不死的把春秋劍給攔了下來,誰知道惹得吳家來了個劍仙,嘿,飛天遁地,還沒見到劍仙的長相,就覺得自己已經走了一趟奈何橋,那一次,人家只要徐將軍交出始作俑者,也就是我和老劉他們,和那把春秋劍,吳家說可以大事化小。
這事是我和老劉他們闖的禍,本來就該我們擔著,後來商量的時候,我和老劉都梗著脖子說去擔下來,出門的時候,徐將軍沒有罵我們兩個,反而將于越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三十萬北騎被十多號人欺負到了頭上了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還說他徐暄認人不認理,劍仙又怎麼了,有本事把三十萬人全給砍了,不然活一個就要在吳家祖墳上挖一口棺材出來,還說看是吳家的棺材多,還是咱西夏人多。」
葉平走到四人旁邊,輕描淡寫說著,只是這話語中的分量重如山泰。葉平眼睛有些濕,紅著,就像當初兒子出生以後,他沒在家裡陪娘倆,反而偷偷跑出長安,還沒到燕城,就紅了眼,等到了燕城的時候,已經看不清東西,嚎啕大哭,這一幕到如今還被一些長安的權貴暗地譏笑,不過不敢搬上檯面,西夏馬可是好東西,早幾輩的君主就把殺馬立為罪過,一個敢在長安城門口揮刀斬馬的人,誰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葉平繼續說道:「是啊,二十年前,為了你娘倆不被人戳脊梁骨,馬我砍了,長安我也不出了,被同僚戳了二十年脊梁骨,彎了我也認了,老葉家三代單傳,香火不能到老子這裡斷了,到了黃泉就算我葉平願意給徐將軍當一輩子的馬前卒,也沒有那個臉了,如今徐將軍的兒子還活著,我葉平要是還默不作聲,這一輩子就不用抬頭了。還有什麼臉下去?」
葉平錘了錘胸口,又指了指天,嘴唇乾涸說道:「以前你是怎麼說的?說老子死了,你們娘倆的天塌下來誰來頂,可我告訴你們,我的天是北騎給撐起來的,北騎的天是徐將軍殺出來的,可徐將軍的兒子呢,生下來爹娘兩塊天都塌了,我們這些在北騎大樹下乘涼的長輩,你看看哪一個有個長輩樣?我還聽李懷說上一次徐將軍的兒子來長安,都快見到長安的城門了,最後折路而返,這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做長輩啊!在打我們的耳光啊!」
葉平有些憐愛的看了一眼孫子,眼神留戀卻心滿意足,揮了揮手說道:「而且如今徐將軍的兒子可是大出息了,江湖劍仙似的人物。」說著又瞥了一眼滿臉尷尬的站在這裡的自家兒子,喟嘆說道:「如今我葉平就算湊上去,在別人眼裡也不過是沾徐家的光,一門將帥,皆是龍虎啊。」
老婦人知道自家丈夫心裡有怨,從二十年前斬馬的時候就有,而且是恨她,所以這二十年來,她也不和葉平鬧,哪怕有時候葉平醉酒故意弄的滿屋子狼藉,她也默不作聲,只是悄悄一遍又一遍的收拾東西,然後在回到那個男人再也不踏進的婚房裡哭泣,她也覺得自己沒做錯,也覺得自己委屈,只是可與說者無二三而已,她不懂男人之間的交情意氣,但是她懂,如果她男人死了,她不會獨活。
平白而論,若是當時葉平執意要去金陵,她也不會跳江,或者說在那時不會跳江,就像徐江南的娘親一樣,徐暄赴死,徐江南的娘親再是絕望,也還是生下徐江南后才隨著過去。
這一會等葉平發泄了之後,老婦人只是輕聲說道:「當真要去?」
葉平重重哼了一聲。
老婦人突然說道:「老身只是覺得當年因為晟兒的原因,是老身對不住徐將軍,這一會,是該過去賠個禮道個歉,雖然老身知道沒多大用,但去是一回事,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葉平一臉驚異,「你們不是?」
老婦人搖了搖頭說道:「老身只是過來跟你商量一下,在這件事上,我縱然有千萬種理由,但對不起徐將軍就是對不起徐將軍,可能在你心裡,徐將軍比較重要,可老身是個女的,在當時你和晟兒才是我的一切。所以我別無他法。不是有人說自古忠義難兩全,再是難不也得有個選擇,在老身這裡,只能選擇你和晟兒,徐將軍護西夏,守涼州,老身也知道,整個長安也都知道,如果不是徐將軍,可能我們還在戈壁上過著風餐野宿的日子,可縱便如此,放老身這裡,還是那麼一句話,你和晟兒才是我的天,徐將軍那塊天塌了我死不死不知道,你們爺倆的那塊天要是塌了,老身肯定是活不了的。」說到最後,婦人有些失聲味道。
旁邊抱著娃娃的年輕女子,輕輕拉了拉身邊男子的衣角,似乎也是再說她也一樣。
葉平瞪大眼睛,滿臉意外,「以前你怎麼不說?」
老婦人幽怨看了這個蹉跎了她大半輩子的男人,委屈說道:「二十年,你哪天不是練了武就喝酒,喝完就去處理軍務,什麼時候在府里呆過,就連晟兒出生那日,你都……不在長安。」話到口中,最後還是換成了不在長安四個字。
葉平猛然拍了拍腦袋。
老婦人繼續說道:「不過這一次我是來和你商量的,這件事是你我欠徐將軍的,但晟兒是後來人,我想著,這一次就老身和你出面,晟兒一家子就不出面了吧。」
葉平側過頭,沉吟了一下,沒有說話。
老婦人回過頭,眼神溫柔望著男子說道:「徐將軍的兒子,老身沒見過,不過這些日子在長安多多少少也聽到過,君上意思不明曉,聽他們說金陵的時候,君上是要他死的。把你們一家人搭上去,不合適,而且誰都知道朝廷的嚴尚書跟徐將軍不對付,這一回就算大難不死,我和你爹在長安也呆不長久了。
但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君上不至於殺人,不過你爹這個偏將軍還有沒有那就不知到了,所以你也放心,到時候大不了我跟你爹回到戈壁上去,不過晟兒,你還年輕,得呆在長安,就算不為自己,你也得為婧兒娘倆考慮一下。」老婦人笑了笑,給男子理了理衣襟,又將衣服上的褶子捋平,有些歉意的看著一旁女子,「這些事以後得你來做了。你們許家也算書香門第,門楣清正,跟了晟兒委屈你了。」
女子甜笑著搖頭,抱著安靜睡去的稚兒輕輕福禮。
葉平抬起頭,看了一眼老婦人。
年輕人剛急忙喊出一聲娘,便被婦人打斷說道:「晟兒,娘知道你的意思,但在這件事上,一個本身與你無關,第二個是像你爹說的那般,人家徐公子已經是劍仙人物了,咱們一府人過去,不像話,可能咱們自己心裡是去道歉的,可在人家眼裡,說不定成了攀高枝的勢利人。你過去反而讓人多心。」
年輕人有些急促的喊了一聲爹。
葉平沒好氣的抬頭,雙眼瞪得跟牛一樣,罵罵咧咧說道:「喊什麼喊?沒聽見你娘的話?多大的人了?你爹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早他媽拿刀砍蠻子撈功名了,于越,跟你爹鬥了二十多年的那位,你爹別的沒輸過,也就在你上面輸了精光,別人兒子今年賺了空頭將軍,而徐將軍的兒子,年紀可能比你還小,瞧瞧別人的本事?如今整個西夏誰不知道出了個年輕劍仙?想想就來氣。
明天就給老子搬出去住,聽到了沒有?」
年輕人有些氣餒,滿臉失望的轉身離去。
婦人悄悄拍了拍女子的手,又使了使眼色,女子嗯了一聲,回頭追了上去。
可誰知葉平在後面依舊不依不饒罵道:「讀了二十年的書,也沒見讀出個什麼卵東西出來,明年考不上進士,老子把你的書全給燒了。」
不過罵到後來,葉平蹲在院子里看著天,發著呆,他想起以前喝酒的時候問過劉伯單。
姓劉的,你說書上也就那麼些字,而且都是一樣的書,咋個這讀書人就不一樣呢?
他記得當時劉伯單喝著酒,臉上表情比他還詫異,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一樣,說他是怎麼了,竟然破天荒能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記得自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要劉伯單回答一下自己之前的問題。
可那位同樣五大三粗的漢子,一本正經的想了很久,吊足了胃口之後,搖了搖頭。
就在把他氣的要摔桌子的時候。
劉伯單說了一句偏文人的話。
大概徐將軍知道吧。
葉平又開始坐下喝酒了。
再後來,原本死活不同意葉晟入學的葉平,時不時偷偷跟著葉晟去私塾,而且跟私塾的許先生比較熟,熟到一壺酒,就把人家的掌上明珠給帶回來當了兒媳。
後來他每次偷偷過去的時候,許夫子都是拿著掃帚對著他冷笑,但也只能冷笑,沒辦法,婚書上的名字是他寫的,白紙黑字,手印也是他給按的,不過什麼時候按上去的,他就不知道了,只是此事過後,他就不在喝酒了,尤其是葉平的酒。
不過這些,葉晟不知道,葉晟只是好奇為什麼他爹能拿到許夫子的婚書手印,不過葉平不說,許夫子也不說,他也就沒多問。
呆了盞茶功夫之後,葉平想了想還是起了身子,覺得還是該去一些老哥們府上看看。
不過才走出院子不遠,後面老婦人的聲音就傳了回來。
「晟兒的冠禮你還回來嗎?」
「軍務繁忙,哪裡有那時間,找許老頭吧。」
「那澤兒的百日宴呢?」
「什麼時候?」
「七天後。」
「知道了。」
老婦人扶著院門,掩著唇笑,一如當年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覺得這個男人還是那麼好糊弄,嘴硬心軟,明明兒子的冠禮和孫子的百日宴在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