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敬這大爭之世
小雪天,適合喝酒吃魚,謝長亭想來也是深知其中味道,離開酒肆依舊沒回府,找了個酒樓,酒是之前的小酒店要好,但魚嘛,還得來這清婉居,說來也怪,在這民風豪邁的地方,會有這麼一個文雅名字的酒樓。
謝長亭要了個雅間,掌柜的本來想上來候著,但被謝長亭打發走了,靠著護城河的位置,推開窗就能瞧見下面秋光瀲灧的護城河,也能瞧見恢弘皇城,謝長亭沒飲酒,在飲茶,一副像是在等人的樣子。
就這麼看了小半個時辰,瞧見一匹黃袍從皇城跑了出來,對了對方向,謝長亭這才飲了口酒。
隨後拉了拉一旁的繩子,伴隨著風鈴聲音,小二在外敲了敲門,人沒進來,在門外朗聲說道:「謝相公,有什麼吩咐。」
謝長亭說道:「待會周長史過來了,徑直帶他上來,那會順便把你們店裡的招牌菜給承上來讓周長史嘗嘗。」
小二應聲說道:「好勒。」
說完以後,謝長亭依靠在窗柩上望著冬色,這一會護城河上已經漸漸漫起了霧氣,隱約能見到河邊還在歡騰的少年。就在謝長亭發獃期間,周彥歆已經到了清婉居,然後敲門聲打斷了謝長亭的思緒,後者回過神,只是沒見有任何動作,「進來吧。」
周彥歆推門而入,進來之後瞧見依窗望發獃的謝長亭,他也有些疑惑,甚至覺得眼前的人讓他很陌生,明明世事瞭然於心,但相處起來卻沒有給他高深的感覺,就像這件事,他想過許多辦法來解局,但推演到最後又一一被自己否定,直到剛才皇城一紙詔命,周彥歆再是愚昧,眼前迷霧也是瞬間消散,天光乍破,道路澈透。
而出門之時,碰上店家索要酒錢,這才明白,原來謝長亭早有謀划。
周彥歆在謝長亭面前坐下,自嘲說道:「愚其實一直想著脫身的辦法,但沒想到先生只是隨手就能輕鬆破局。想必先生也有脫身之舉吧。」
謝長亭這才回眸,笑著說道:「有沒有很重要嗎?就像你看風景,何處不是風景?就像古人說無限風景在險峰,難不成你要想好下山的路,才願意上山?如此這般,豈不是錯過了最好的時候。這一點上,你有點不讀書人了。」
周彥歆恭敬一拜。「受教了。」
謝長亭揮手作罷。「今日是君上召你入宮,從今往後你不再是謝府上的長史,而是憐公子府的長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周彥歆點了點頭。
謝長亭指點說道:「別的不說,就算我真的身死,你也無虞,當然,你要是想僅僅如此,那也可以僅僅如此,你若想青史留名,哪怕只是一個姓,筆你已經拿起來了,就看你怎麼寫了。」
周彥歆若有所思,並沒有因為謝長亭的話而覺得心生動漾,相反,他在思索謝長亭這番當中的真正意味和力度。
謝長亭說完也一直看著周彥歆,覺得還算滿意,「這次祭天,終獻和亞獻都是憐公子,這條旗幟一旦立起來,風向就定了,而你作為憐公子府上的長史,之後自然有從龍之功,不出意外,北齊往後三十年的相印就該掛在你周彥歆的腰下。但這個權,是實權還是虛權,那就得看你在新君心上的位置了。位置越高,你的性命甚至你以
後妻兒的性命,都無事。要是低了,那就不好說,但能確定的是,如今的君上不死,能保你平安。」
說著,謝長亭瞧著周彥歆皺著眉頭的樣子。戲謔說道:「怎麼了,想不明白?要是想不明白就喝酒。喝了酒就想明白了。」
周彥歆只是覺得今天的先生有些奇怪,往常的時候,話語不會這麼多,不過在當下,他也沒有拒絕的意思。
將原本杯中的茶水飲盡,然後續上酒,再滿飲。
正巧這會小二將燒好的鱸魚承了上來。
謝長亭閉眼嗅了一下,笑著說道:「別人都說冬鯽夏鯉,但我覺得吧,這冬日,還就是這鱸魚好,鱸魚好過冬,但這冬日一來啊,這鱸魚只掉肥不掉肉。但這個冬日不進食,魚肉腥味也少,再加上這清婉居的手藝,嘖嘖,有口福了。」
謝長亭對此如數家珍,想必以前也沒少來,不過以前他來歸來,都是一個人,這一次加上周彥歆,的確有不一樣的滋味。
周彥歆沒動筷,謝長亭倒是不管,徑直夾了塊魚尾的肉,吞咽之後,又是貪杯一般喝了一杯從小酒店那邊討要過來的新酒。這才舒坦的緩了一口氣。
而周彥歆也在謝長亭的吞咽之間,心裡也有了決斷,開口問道:「眼下該如何施為,還望先生教我。」
謝長亭放下筷子,用手袖擦了擦嘴,然後指著周彥歆的酒說道:「先喝酒,以前我和徐暄說事的時候,可沒有這麼拘束。」
周彥歆這才學著先動筷,然後飲酒。
謝長亭這才滿意說道:「陳憐也是一個好君上,能將燕趙苦寒之地經營成這般樣子不容易,但好君上也得要有好秉性,就拿這次來說祭天來說,提前歸來,雖然無可厚非,但也能瞧出他對賢公子有警惕之心,推恩令之後,皇家得有表率,賢公子十有八九會去燕趙,魯地不用想了,要是陳賢敢提,怕是出不了這個皇城。
但去燕趙,也是憐公子的心頭刺,燕趙是他的發家之地,好不容易經營成這般模樣,能容忍賢公子撿便宜?再者又說,賢公子本來就有野心。原本及冠就該外出開府封王,卻以孝心為由滯留皇城數年,所圖為何?因為他知道,他和陳憐不一樣,陳憐有嗣君之名,每年都有理由回來,他沒有,他一旦離開了,可能就再沒有機會回來了。
而這兩年,君上的確有易嗣之心。不然臨至祭天,也不願召憐公子回城。憐公子也知道,不然也不會急著回來。
但這恰恰是你的機會,投名狀。這件事只要你幫憐公子辦妥了。朝中大局已定。你的位置自然也就穩妥了。」
周彥歆面色如水說道:「可查無實據,如何辦妥?」
謝長亭點了點周彥歆,「有些事一旦坐實,非但來不及了,而且與你來說,可能不是功,反倒是過。為臣者當為天子平事,為相者得為天子除隱,這個隱,就是隱患。陳賢聰明的很,他知道自己在朝中才有可能,再者,就算君上退位,但身子骨撐個幾年不成問題,當前的君上不走,這個天子之上,就還有九霄,既然有九霄,他陳賢未必沒機會改天換日。」
周彥歆沉默不語,謝長亭又是飲了口酒,打趣說道:「下不去手?那到時候
人家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時候,那可就沒有下不去手這麼一回事了。或者說你要做徐暄第二?」
周彥歆是塊料,眼光也不差,但終究太嫩,哪怕臉上不露聲色,但像死穴,從巡守一事就很明顯,事事都要帶上家室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像謝長亭這種早就拿捏住前者死穴的老狐狸,自然不會放過。像周彥歆這種璞玉,謝長亭只要輕輕打磨出一片地方,那麼朝廷這個地方便會催促他的成長。
周彥歆也是飲酒,謝長亭倒是不急,一邊喝酒一邊吃肉,瀟洒自在。
飲酒數杯之後,周彥歆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先生容我考究。」
謝長亭唔了一聲,「不急,時間還長。先嘗嘗魚。這等東西,可不是天天都能嘗到的。」
周彥歆聞言也是照做,不過幾杯水酒下肚之後,周彥歆的作態也是有些肆意,輕聲說道:「先生,你真的覺得推恩令能讓那些世家束手就擒?」
謝長亭本來低頭吐著魚刺,聞言抬頭睨了一眼,然後打趣說道:「成與不成難道不是看你嗎?我北齊的周相公?」
周彥歆將要開口,但總覺得這話裡有話,細細一想,頓時滿臉震驚,恭恭敬敬行了個師生禮,「先生大才。」
謝長亭往後仰了仰身子,舒暢的呼了一口氣,一副慵懶樣子說道:「我只受你這一次,算你入門。祭天之後,推恩令就會開始招榜。於此同時,這些個世家或許會反撲,君上這個老好人,哪怕之前說定了,或許我也會下獄,給世家一個緩和的距離。這一會,北齊這個舞台就是你們的了。
這個冬天,蛇我是給你們引出來了。但如何掐死這條蛇,那就看你們了。」
一邊說著,謝長亭一邊居高臨下的望著,喃喃說道:「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說完,又是回頭飲酒。
正好帶來的清酒將盡,謝長亭晃了晃酒壺,還有小半杯。
謝長亭站起身子,將最後的小半杯酒倒了出來,看著周彥歆。
周彥歆也是晃著身子起來,端起白瓷酒杯。
一老一少,就像一春一秋,也像一幕戲,有人來,總歸要有人走,收場在所難免,周彥歆這會才明白謝長亭今日為什麼會說這麼多。早年飄零,中年輝熠,到了暮年,一樣的孤零。後者不是不願意麵對,只是不想提及這件事。
謝長亭晃著身子,定了定神。「這杯酒,謝長亭敬先生,也敬這大爭之世。」說著,滿飲此杯。「北齊往後三十年,便托與先生了。」
周彥歆也是同飲。「這一杯,敬這小飲之時。」
謝長亭喝完以後,晃晃悠悠便下樓,臨走之前,還解下腰間相印,就此擱放在桌子上,名士風流和肆意,便在這一杯酒中彰顯。
周彥歆沒有送,只是望著相印發獃。
耳邊還有謝長亭有些不甘心的唱腔。「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