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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章 混賬

  皇城的偏殿內,陳錚和唐太公面對面坐著,納蘭坐在側面,陳錚面前的案板上就有謝長亭推送的詔令,老太公這般的書香世家對於這等詔令自然覺得無關痛癢,至於納蘭,更是冷眼旁觀,他是寒門學子,如今也是孤臣路數,吏部文事他從不過問,這也是陳錚這麼些年一直放心他的原因,只不過三人相對的局面還是較少,畢竟納蘭畢竟是踩著徐暄上的位,老太公對徐暄不上心,但這次起複,是站在徐家的立場上,他主持春闈,陳錚替徐家出頭,對於這位大學士,太公惡感沒有,好感自然也不存在。


  不過太公當前,有些話,陳錚不願意細說,不過像陳錚和納蘭這種,對於推恩令的用意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過就是軟刀子割世家的肉,陳錚瞧著也是心癢,但他不能提,甚至連半點風向都不要有,要是西夏的世家知道陳錚開過這個口,這開春和遼金一戰,世家方面可能又要出點蛾子,西夏如今只有全力與遼金一戰,贏了還好說,輸了保不齊北齊還會再來捅一刀,到時候別說割世家的肉,國將不國,二十年苦心經營都得付諸流水。


  而老太公對此也是知根知底,陳錚任用他當作禮部尚書,再掛著吏部尚書的名號,其實吏部官員的調任也都是兩位侍郎在操持,老太公二十年早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是識人這塊料,有教無類才是他的歸屬,落花無情,流水也無意,關乎推恩令的用意,兩者也不會過多切商,陳錚給納蘭使了個眼色,納蘭又是提了一嘴春闈的事,說是進京的讀書人比預想的要多,原本只考究了過了縣試鄉試的讀書人,如今似乎多的出乎意料。


  陳錚用摺子掃了掃桌角的灰,隨口說道:「去吧,順道去給王闕提個醒,他這個長安令閑著可有些日子了。」


  納蘭拱手便走,老太公進宮一上午,早間飯也沒吃,如今也有些疲倦,聞言順道要跟著退下,卻被陳錚喚住了身子,「寡人聽聞唐府過些日子要辦喜事了,還聽聞新人是衛家的姑娘?」


  忙了大半個月,也就這事能讓老爺子精神抖擻一會,聞言抬了下頭,瞧著陳錚還是一副看摺子的無關神色,應言笑道:「是呀,說起來也是笑話,婚期都要到了,新郎官連個影子都沒有,難不成這婚事還得靠人家姑娘操持,也太委屈人閨女了。」


  衛月在明面上早就不是衛家人了,這事陳錚也知道,當年因為徐江南,衛家要跟後者撇開關係,只能把衛月當作棄子,這事放朝廷不少見,尤其陳錚見得多了,早年間入主金陵,一朝天子一朝臣,總有些硬骨頭,入了獄,之前的把盞之交也不都是立馬撇清干係,許多都是半個親家人,六禮都行過了,該退婚照樣退婚。


  不過這一點,老爺子不會去提,他不是當官的料,也不會作死的去扯陳錚的臉皮。就像如今徐家,明面上還是西夏的欽犯,但是也沒誰敢把這個話題抬到檯面上,朝廷也不會刻意去找徐江南的麻煩,甚至徐江南在金陵殺了不少官員,朝廷也是緘默不言。


  陳錚笑了笑,「也是,不厚道,不過怎麼說,這衛澈也是西夏的異性王,這胞妹出閣這麼大的事,也不上心?」陳錚用硃筆在摺子上勾了一下,抬起頭說道:「不過這倒也是,都成王爺了,也不能想走就走,這樣吧,宮裡也算她的半個娘家,寡人從宮裡挑個人,一切用度從內庫里出,給太公降降擔子。」


  老太公察言觀色,瞧見陳錚說了之後,便又開始低頭看摺子,說明這事也就沒有考量餘地,要是往常真有詢問他的意思,也不會這麼一副神態,於是老太公也不說話,拱了拱手,悄然退去。


  等著太公出門,陳錚這才抬眼,瞧見太公出門了之後,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約莫盞茶功夫之後,陳錚有些不耐煩的說道:「你要在宮裡待到幾日?」


  良聲之後,整個偏殿光影依舊斑駁,倒是一旁的柱子後面閃出一道身影,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也沒有任何做賊被抓的自知之明,就靠著柱子,看著陳錚批摺子,陳錚看了一會千篇一律的摺子,笑罵說道:「你回來幾日了?不回唐府就算了,躲在宮裡也不去看看妤兒,在寡人這偏殿藏著躲著,什麼意思啊?」


  徐江南白了一眼陳錚,也沒有半點臣子樣子,徑直走到之前納蘭和太公坐的位置上,重新翻開個茶杯,自顧倒了杯


  茶,喝了一口說道:「我一個男的,去你後宮,不方便吧。」


  要是一般臣子,若是在陳錚面前這般隨意作態,怕是當場就要被拖出去分屍,就算是九品宗師,也得掂量掂量這西夏禁軍的威力吧,徐江南反正置生死於度外,在遼金,青城山的掌教都活不下來,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去,既然都活不長,陳錚的威儀在他這裡也就不頂用,所幸的是陳錚也不在意,聞言倒是沒好氣看了一眼徐江南,「你在寡人宮裡待著其實就挺不方便的。」


  徐江南厚著臉皮像是沒聽到,反倒是往前傾了傾身子,「我聽人說,她身子有恙?」


  陳錚停下看摺子的動作,氣笑說道:「怕不是這麼說的吧。再者,這事你不去問妤兒,反而過來問寡人?」


  徐江南像是沒有聽到開始喝茶,整個偏殿一如沉默起來,陳錚看完了摺子,又從中挑出了幾份,然後隨口說道:「想不到敢孤身闖金陵的徐大俠,也會怕?」


  徐江南沒有接這話,反而問了一句。「為什麼要讓她過來找我?」


  陳錚笑著說道:「捫心自問一下,她不去找你,你會信寡人?會死心塌地去遼金?再者女大當嫁,寡人留的住?與其給世家受委屈,還不如給你,至少你看起來還是有點你爹的樣子。」


  提到徐暄,徐江南想了一會,還是開口說道:「既然你信我爹,為什麼當年會有那樣的旨意。」


  陳錚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然後沉聲說道:「二十年前,我要做君王,為君者,自然不能感情用事,哪怕我信徐暄,但在當朝的局面,你爹活不了,整個西夏的百姓都在怨聲載道,遼金鐵騎入關,西夏的朝廷需要一個人站出來承擔責任,這一個人,在當局,要麼是我,要麼就是你爹。


  就像這次涼州,李懷犯錯了嗎?二十年誠懇經營,將涼州人戶從五十萬,到如今八十萬,光這一點,李懷就大功於朝,但是他還是得死,朝廷需要一個解釋,百姓需要一個結果,唯一的錯誤,可能就是他在涼州刺史這個位置上。」


  陳錚難得不稱寡人,所說言辭態度也猶如對待後輩,「天下人趨利避害,朝廷也一樣,一個人死,能瞞天下悠悠之口,這已經是最大的利,只不過徐暄死後,朝廷的確對不住你娘親。」陳錚呼了一口氣,「徐暄之死在當時已成定局,你母親伉儷情深,見不得徐暄死,但你母親做的最正確的選擇是去西蜀道,而不是北上涼州,要是你娘親去涼州,她必然會死在路上,甚至可能會走在徐暄的前面。


  這一點先不說,假使她有通天手段,假使她請動二十萬北騎替徐暄請命,假使當時徐暄活了下來,你覺得朝廷會允許一個人凌駕在君王之上?北騎是天子親衛,書生是天子門生,但前者可奪國,後者亂國,兩者干係都大,但相較之下,還是前者對朝廷的危害大。


  你母親估計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選擇去西蜀道,畢竟去西蜀道,你是有機會活命的,朝廷顧及臉面,不會迫不及待做出卸磨殺驢的舉動,但要是北上去撕破臉皮,朝廷是會翻臉跳牆的。」


  徐江南不說話,只是喝茶,不過喝茶的動作比平時要慢上很多,一副喧賓奪主的模樣。


  陳錚眼神陰沉,「要是當時寡人有子嗣,或許也是另外一種局面,但寡人只有妤兒,朝廷也不能交到假平王手裡,如此之來,別無二法。」


  徐江南沉默了一會,轉著茶杯,突然開口,「遼金南下,是有原因的,對嗎?」


  陳錚嗯了一聲,嘆息說道:「是的,遼金聽聞他們的國器天狼令在西夏朝廷手上,這事是真的,而且就在徐暄手上。」


  徐江南輕聲說道:「我爹生前讓你給我娘留條生路,但我爹死的時候,天狼令卻沒有給你,因為你覺得天狼令是你和遼金談判的資本,我猜當時宮中的數道金令不是要我爹歸京,而是要他將天狼令給帶回金陵吧,但我爹沒有答應,於是你認為我爹有私心,所以後來將我娘親的生路也給填死了,沒有天狼令,你也沒有太多的資本,只能和親。


  尤其後來,李先生將我救走之後,更加佐證我爹有私心,你便惱羞成怒


  ,覺得我爹一心不在朝廷,便一不做二不休,將我爹的案子做成鐵案。」


  陳錚突然抬起頭,盯著徐江南,緩聲說道:「你知道你跟寡人說這話意味著什麼嗎?」


  徐江南自嘲說道:「罪臣之子能有什麼意味?我在北地的時候見過這麼一個行當,有些人在河流源處挖石頭,這當中有些裡面是玉石,而有些人就賭自己買這塊石頭裡面是玉石,但十塊裡面九塊都是真石頭,這算難的吧,而在這個行當之中流傳過這麼一句話,世人皆說賭玉難,其實看人心才難,畢竟玉石是不會變的,但人心,初一十五是不相同的。


  我在衛城的時候,讀過很多書,也見過許多君王的生跡,自古無情帝王家,自古可憐也是帝王家。我相信你也有悔過的心思,不然我活不到衛城,但這些並不能說明你當初沒有殺心。就像你之前說的那般,功是功,過是過,功過不能相抵。」


  陳錚沉聲說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懲罰寡人?」


  徐江南搖了搖頭,眯起眼去看從窗柩透進來的光影,「之前是想的,但之前先生給我說過這麼一件事,如果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能救四人,這個人先生問我殺不殺,我當時的回答是殺。後來先生又問我,如果這個人是個無辜的人,我猶豫了會,回先生說可能會殺,後來先生說這個人如果是我的親朋好友,這下我沒有猶豫,直接搖了頭。先生這麼問的原因之前我不清楚,現在明白了,有些原本篤定對錯的事情,夾雜私心情慾之後,其實跟對錯就沒有太大關係。


  我來宮裡待了數天,其實也不過想給自己一個動手的理由,如果你只圖私心,國祚綿延,那麼你活不到今日,你為朋為友不稱職,但作為君主,當年的處置的確最為妥置,也許你說的對,可能要怪就只能怪我爹在當年在那個位置上,有些事我不得不承認,可能百年後,千年後,許多人都沒資格在正史上留名,但往前看的百年青史,提到西夏,這是避不開的二十年。」


  這話是實話,無論是徐暄也好,納蘭也罷,都是陳錚的臣子,一旦提到西夏崛起的二十年,陳錚首當其功,這也是陳錚最為自豪的地方,當然有些話徐江南也沒說,他在宮裡待了數天,其實想了許多的事,就比如真的殺了陳錚,朝廷局勢急轉而下,整個西夏大夏將傾,誰有能力解這個危局,可能扳著指頭算到底,也就北邊的謝安城有機會,謝安城手掌兵權,這些年一直想染指北騎,但陳錚在這一點做的極好,這兩年時間才開始放權,之前北騎一直掛著天子親衛的旗號,二十萬北騎比之二十年前,除卻少了個徐暄,些許偏將被貶謫,可怎麼貶謫,不過是左手換右手,還在北騎這個圈子裡面動,可但凡給徐暄開腔說過話的,要真出來振臂一呼,也能拉攏不少人,到時候西夏難免又會回到割據局面。


  再者李先生問他殺一人救數人,他都猶豫,如今要他殺一人害萬萬人,著實需要一個理由,不過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要他放棄,只需要一個理由,就是陳煙雨身懷六甲,他想積點德,徐江南跟很多武道人不一樣,有些人到了九品,便找不到路了,只得摸索前行,但他身上先是有李閑秋的知命感悟,再又有寧白衣的長生點撥,他能看到前面的無數條路,只是底子薄,走不下去,別人覺得天地很窄,他看天地卻是遼闊。


  徐江南不信鬼神一說,不過在這件事,他願意信這麼一次,況且第一次聽到陳煙雨有喜的時候,他著實怔了半晌功夫,就那麼一瞬間,突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陳錚也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莽貨,著實無奈,不過起先被徐江南撕破臉皮,臉色也是難看,沒曾想後者先抑后揚,臉色又開始緩和,不過作為君王,第一次被人如此不講情面的數落,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寒著臉罵道:「趕緊給寡人滾,有多遠滾多遠?」


  徐江南聳了聳肩膀,並不在意,反倒是雲淡風輕的倒了杯茶水,喝完之後,站起身來說道:「既然方便?那我就去見見她?」說完,便徑直往外面走。


  直到大殿已經沒有人影了,陳錚這才回過神來,像是被徐江南的二愣子舉動給氣到極致,反而笑出聲來低聲罵了一句。「跟你爹一樣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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