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結局篇(14)
隊伍里有軍醫,但傅經綸很清楚,他們只能治病療傷,治不了蠱,因此一如既往地選擇了生疼。
疼到半夜,幾乎是昏厥過去的。
次日一早,面上總算多了幾分血色。
姜旭過來時瞧著他精神頭不對,關切了一句,「皇上是否龍體抱恙?」
「無甚大礙。」傅經綸問他,「特地過來所為何事?」
姜旭拱手道:「靖國公已於昨晚領三千精兵夤夜趕赴鳳凰關。」
傅經綸嗯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姜旭本欲再開口,卻又臨時猶豫了一下,似乎有話難抵喉舌。
傅經綸示意,「但說無妨。」
「斥侯來報,說梁軍連奪十二城之後,並未傷及城中百姓。」
傅經綸聞言,沉默了會兒。
傳聞中,北梁帝后愛民如子,他還以為這「民」,單指北梁百姓。
如今看來,倒是他格局小了。
「戰況如何?」傅經綸問。
「定國侯手中的三十萬大軍,十萬駐守鳳凰關,十萬護衛關外百姓,餘下十萬參戰,開戰至今,死傷約莫一萬五,如今定國侯退守涼城,根據情報,目前兩軍處於休戰狀態,另外,梁軍至今沒用火器。」
自惠帝登基,北梁的火器到現在已經改良了無數代,此事傅經綸有所耳聞。
據說能被他國探子勘察到的火器,都不是他們的最新版。
殺傷力可想而知。
由此可見,前面的交戰北梁並未拿出實力,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罷了。
「楚胤這是在等著朕呢!」
兵家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之事,打仗也一樣。
主動發起進攻的一方,要麼為名,要麼圖利。
傅經綸很清楚,楚胤是為了一雪前恥,所以他不會真跟定國侯動手,他想擊敗的人,從來都是被瞞天過海養在傅家,二十四年後踩著他的傲骨,攫取他的果實登上帝位的那個人。
……
第十八日,大軍趕到鳳凰關。
蒼茫曠野上,這座巍峨高聳的城牆像雄獅盤踞,自建朝以來,阻擋了無數關外風沙和敵寇。
天色已晚,傅經綸吩咐大軍設營休整,明日一早出關。
漠北的寒風真真如刀子一般,颳得臉生疼。
小寶跟了一路,臉蛋兒被凍得紅彤彤的,外面太冷,吃了晚飯他就想爬上床榻睡覺。
傅經綸沒讓,扣了扣書案上的箋紙,「過來。」
小寶警惕地看著他,「幹嘛?」
「給你爹寫信。」傅經綸道:「讓他撤兵,朕便放了你。」
小寶不肯,「你要想放,離京那天就放了。」
傅經綸也不惱,只是十分冷靜地看著他。
小寶被看得心虛,抿了抿嘴巴,嘟囔道:「我又不是他親生的,你拿我威脅他有什麼用?」
「要想知道你們是不是親生父子,很難么?」
小寶摳著手指,「我不會寫字。」
「不會就現學。」傅經綸起身,拎兔子似的揪著他的后衣領把人給拎了過去坐下。
小寶軟噠噠地趴在長案上,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冷,不想學。」
傅經綸淡淡掠唇,「你爹在關外,你娘在京城,你說,朕先對付他們哪一個好?哦,險些忘了離京那日你說過你娘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楚胤不在乎你,總會在乎她。」
小寶聽得臉色一變,「打仗就打仗,拿個弱女子作威脅,你還是不是男人?」
傅經綸冷嗤,「朕那十二座城池裡,難道就沒有老弱婦孺了?你爹開戰之前,可曾想過一旦打仗,血流漂杵餓殍遍野,最可憐最無辜的便是底層百姓。
這一路行來,你也看到了,無數百姓拖家帶口在往關內遷徙,他們長途跋涉只為尋個安身立命之所,那些流民里,跟你一般大的孩子比比皆是,還有很多尚在娘胎的幼兒,他們又有什麼錯?」
小寶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想到來時路上見到的大批流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鬼使神差地拿起筆,剛要落下去,忽然想起什麼,扭過頭,奶凶凶地瞪著傅經綸,「我爹爹在南齊時盡忠職守,皇帝把他當劍使喚,指哪殺哪,到最後竟然被一箭射下懸崖,原本該是他登基的,結果變成了你,那我爹爹又有什麼錯?」
傅經綸:「……」
若非這五個月小寶一直跟他待在一塊兒,他幾乎要以為這些話是大人教的。
然而,這確確實實出自一個四歲孩子之口。
傅經綸回想了一下,他四歲那年,剛好入學國子監,成了國子監建成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位學子。
這些話,若讓當時的他來,都不一定能把邏輯關係給理清楚。
「而且,你那麼凶做什麼?今天是我生辰,我晚飯就只吃了兩塊紅燒肉,我都還沒問你要禮物呢!」
小寶越說越委屈,「啪」一聲把毛筆扔在潔白的箋紙上,站起身就往裡間跑。
傅經綸怔了怔。
他並不知曉正月十七是小寶的生辰。
而且在他的意識里,並沒有「生辰」這個概念。
之前的萬壽節,那是因為他當了皇帝,理應大辦。
否則以前在傅家,他哪有過生辰的機會,承恩公每年只會給傅經緯辦,每當這種時候,他都只能默默在一旁看著。
看了眼被小寶扔毛筆弄髒的箋紙,傅經綸到底還是收了筆墨,沒多會兒走向裡間。
小寶已經在床榻上躺下,榻前放著火盆,怕出意外,上面罩了熏籠,暖氣十足。
聽到進來的腳步聲,小傢伙馬上側過身去背對著來人,鼻腔里哼了一聲。
傅經綸在榻前坐下,伸手扒拉了一下他小小的肩膀。
小寶索性一拉錦被,將自己整個兒蒙住。
傅經綸輕笑著替他拉開,「這麼睡覺,是會呼吸不暢的。」
小寶還是氣,「你剛才凶我,我不想搭理你。」
「朕不知今日是你生辰。」傅經綸語氣軟和下來,「這麼著吧,你想要什麼,以目前的條件,但凡朕能做到,朕便滿足你。」
小寶倔著不動。
「朕沒開玩笑。」
「那我想去見我爹爹。」小傢伙已經半年多沒見爹爹了。
「換一個。」傅經綸無情拒絕。
小寶又說:「那你先撤兵。」
傅經綸笑著揪了揪他的小耳垂,「朕讓你許願,不是讓你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小寶坐起來,老神在在地看著他,「南齊的皇帝,你當不長的,早晚得空出來給我爹爹,那你為什麼還要固執呢,直接讓位帶著你那麼多的媳婦兒出去逍遙快活不行嗎?你要是堅持打仗,到最後肯定不會贏,說不準,連你自己都得搭進去。」
這小大人式的口吻,成功逗樂了傅經綸,「你怎麼知道朕這個皇帝當不長?」
小寶神秘兮兮地瞅了眼四周,悄聲道:「你湊過來我告訴你。」
傅經綸知道他在開玩笑,但還是很配合地湊了過去。
小寶很嚴肅地說:「我夢到的。」
傅經綸仍舊很配合,「哦?你做的夢這麼准?」
「師娘說,我的夢可以預言。」
傅經綸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小傢伙口中的「師娘」,便是鄒衡的妻室,戶部尚書府那位田姑娘。
聽聞她有佛緣,打小被送出去跟著慧遠大師雲遊了很多年。
回京后,不少人因著慧遠大師的名號找上門請她批命算卦,全都被拒了。
那位田姑娘,從來只對外宣稱自己一竅不通。
跟在慧遠大師身邊那麼久,怎麼可能真的一竅不通?
傅經綸相信她有些本事,但他這個人,不太相信命理鬼神。
所有人都說,慧遠大師在二十五年前給他批過命,但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批命的內容是什麼。
承恩公沒提過,登基后他曾去問楊太后,楊太后也避而不談。
若是一般人碰到這般情況,心中定然充滿好奇。
傅經綸卻恰恰相反,他對那什麼所謂的「批命」,並沒有多深的好奇心。
若非今天晚上小寶提到小田氏,傅經綸幾乎都要忘了還有慧遠大師這號人,以及「批命」一說。
不過,小傢伙竟然說得有模有樣的,這讓傅經綸產生了一絲興趣,「你的夢能預言?」
「師娘說的。」小寶怕他不信,特地搬出個權威人物。
「什麼預言,說來朕聽聽。」
「預言可多啦!」小寶仔細扒拉了一下那為數不多的夢境回憶,「比如,到我五歲的時候,就沒有南齊這個國家了,那時統稱大梁。」
「你爹是皇帝?」
小寶嗯嗯點著頭。
「果然是在做夢。」傅經綸揉揉他的小腦袋,「困了就繼續睡吧!」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小寶很受傷,「難道就因為我人小嗎?」
傅經綸不置可否。
「我爺爺奶奶很厲害的。」小寶說:「我在夢裡見過他們,奶奶還會帶兵打仗,她研究的兵器也很厲害,要不你還是提前撤兵吧,認慫不丟人。」
傅經綸斂眉,「認慫都不丟人,那什麼才丟人?」
「又慫又愛剛才丟人呢!」
「什麼歪理,胡扯。」傅經綸將他摁睡下去,替他蓋好被子,「讓你說願望你不說,那便睡吧。」
「我的願望是天下太平。」小寶打著呵欠接話。
傅經綸很給面子,「不錯,未來天下的希望就是你了。」
小寶咕噥了句什麼,終於撐不住睡了過去。
……
同一時刻,黑水河西岸。
梁軍連奪十二座城池后駐紮在這兒。
月色清冷,籠罩著一座座被點亮、密密麻麻的營帳。
曠野肆虐的風把帳外黑底赤字的大旗颳得左右搖晃。
大帳中,肖徹端坐於案前,燭火下,男人眉骨高挺,輪廓愈顯深邃。
他在看剛剛傳來的情報。
傅經綸已經抵達鳳凰關。
「殿下。」主將賀蒙大步走進來,抱拳行禮,「齊皇已經到了鳳凰關,估摸著明日一早便能出關上前線,咱們是否準備準備開戰?已經休整了好幾日,兄弟們手都生了。」
「不急。」肖徹的聲音慢條斯理,「讓閆弘豐進來。」
閆弘豐是北梁負責談判的使者。
賀蒙出去后,不多會兒閆弘豐便走了進來,「殿下有何吩咐?」
肖徹已經寫好戰帖,又另外修書一封,一併交給他,「你即刻啟程前往鳳凰關,把戰帖和書信交給齊皇,他看后自會明白。」
閆弘豐沒有多問,接了戰帖和書信便很快啟程,直奔黑水河對岸而去。
……
明早就要出關,這天夜裡傅經綸便沒睡覺,把幾位將領傳來推演沙盤商議反攻策略。
閆弘豐騎的是能日行千里的汗血寶馬,北梁大營離著鳳凰關不過三百里,因此夜半時分,傅經綸收到了來自北梁太子的戰帖和書信。
戰帖上,肖徹明確了開戰時間,三日後,雙方各帶五萬兵馬,禁用火器。
傅經綸又打開書信,上面只寫了一排字:你兒子在孤手裡。
傅經綸恍惚了一下,隨即臉色大變。
他死盯著閆弘豐,「這封信,是楚太子親筆所寫的?」
閆弘豐道:「戰帖和書信都出自我們殿下之手,齊皇看后若無其他疑問,外臣便回去復命了。」
「等等!」傅經綸喚住他,「楚太子回國時,可曾帶了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那日得知自己中了陰陽蠱,而另一隻蠱在小丫頭體內,傅經綸便想明白了,楚胤出使南齊,並非為了建交,他只是去把原本屬於北梁的那顆棋子給接走。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蘇皇后在背後布局想為兒子復仇。
所以,承恩公從一開始就是蘇皇后的人,包括小安子也是。
在他還未登上帝位的時候,南齊皇宮內早已遍布北梁密探。
承恩公說,陰陽蠱一旦喚醒,不止他會痛,她也會痛。
所以,他們來接她回去取蠱。
承恩公還說,一旦陰蠱取出,陽蠱便活不了,陽蠱的宿主,也活不了。
傅經綸猜到肖徹會幫他把最後的時間留到這場大戰過後,但他從未想過,小丫頭會懷孕。
所以,他不是沒有子嗣,他不是沒可能當父親,他只是,知道的太晚了。
閆弘豐聞言,愣了一下,「齊皇問的,可是我國扶風公主?」
「不。」傅經綸皺緊眉,「是……另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