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蛾眉新作十分妍(2)
走到外院待客的正廳中,只見項儼坐在主位,端著一隻汝窯開片蓋碗。
而東首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戴著眼鏡面目斯文的中年男子,他下首坐著位穿玫瑰紫體態微豐的婦人,想必這一對是夫婦。
有兩個少年各立於他們身後,年長的清瘦挺拔,臉孔白皙,穿的是一身嶄新的嗶嘰西裝,胸前口袋別了一隻鋼筆。
年紀小的是個小胖子,臂彎間外套綳得緊緊的,鼻樑上架了一副圓圓的玳瑁眼鏡,眼睛如一條縫似的,看著有幾分滑稽。
見女兒來了,項儼便說:「愛真、慧真,快來見過你五表叔、五表嬸,還有你五表叔家的七表哥和十表弟。」
愛真忙和慧真走向前,朝關五老爺夫婦鞠了一躬,口中喚道:「愛真見過五表叔、五表嬸。」
又朝關家兄弟頷首:「見過七表哥、十表弟。」
「今天總算見著我這兩個侄女,瞧這模樣,簡直像是一對商店裡泊來的洋娃娃。」關五太太的鼻樑很細,嘴唇和眼睛也是小號的,卻生了一張圓臉。
她絲毫不吝惜讚賞,左手拉住愛真,右手拉住慧真,眼尾浮現出了幾道明顯的笑紋,又問:「如今在念中學了吧,你們都念中幾?」
愛真答道:「我下學期念中五,慧真要念中四。」
關五太太連連點頭,對慧真笑道:「你跟你姐姐誰的功課更好呀。」渾似還當她是個小女孩。
「是姐姐。」慧真答完,還甜甜一笑:「我沒有姐姐用功。」
關五老爺介面:「瞧愛真和慧真行事多麼大方,這樣一比,我的兩個孽子要低到泥里去啦!」
項儼搖頭,「五弟可不要自貶,兩個孩子我看極好,方才成謙不是說這次期末考試總分得了年級前三么。成瑞還在念小學,課業可以慢慢努力。」
關五太太說道:「成瑞便不提了,頑皮就要數他的。我們成謙是真的聰明又聽話,只是待在鄉下沒見識,以後到上海念書,還要靠大哥一家照顧呢。」
「這是一定。」項儼笑說。
成謙一直不擅同女孩交往,這類毛病確實有妨將來社交。今日見到兩個項家表妹,打扮氣質比自己往日能見到的同齡女孩更佳,哪怕他性格靦腆,也隱隱懷了些微表現的心思。
剛剛聽畢這話,心裡頭暗怪他媽說話不入耳。羞中又帶惱,血氣上涌,尤其他本就生得白,因而更顯面紅耳赤。
一旁的關五老爺莫名覺得妻子的話有埋怨自己的成分,悄悄不輕不重瞪了關五太太一眼。
愛真見狀,忙道:「咱們是親戚,表嬸說這話就見外了。何況七表哥成績這樣好,到了上海肯定穩穩壓本地學生一頭的。到時就是在大學里,講不定導師還要送表哥一個出洋做交換生的名額呢。」
她投其所好,只費力誇五表嬸的兒子。
項儼道:「弟妹,五弟原先在淮景師專的四年校長可不是白做,你們一家在教育上是很有話說的。」
「正是,我早就聽說五表叔在詩賦上有非常造詣,怪不得表哥念書這樣。」慧真笑道。
「不敢當不敢當,」關五老爺含笑,「我這點名氣,也值得四侄女誇讚。」
關家還沒有分家,五房人全住在一起。關五老爺前兩年辭了職務,回到家鄉,成日只是同志趣相投的一干文人聚會,說要編一部什麼書,但終究沒有一錢進項。
關五太太也是沒法,有一個不成器的丈夫,從不想著做點實際的營生。
她只好趁項大老爺回鄉的機會,帶上自己的兒子們,尤其是頂得意的大兒子來拉拉家常。關係更近,自然好處更多。
寒暄半響,關五老爺提出告辭,臨走前關五太太還不舍地摟著愛真姐妹,說:「好孩子們,什麼時候你們祖母好些了,再到我們家裡來玩。」
關五老爺則朝項儼說:「大哥,我們怕吵著大姑母,待會您幫我們向她老人家問聲好。」
待關五一家辭去后,後堂跑出來一個老媽子,稟道:「老爺,方才老太太醒了,問清了您在招待關五老爺,就不教我們打擾您,只讓等客人離開之後再喊您去。」說著一頓,這老媽子在項老太太身邊時日久,膽子也變得大了,「老太太說叫小姐們先別去見她,莫叫她現今的樣子給嚇住。」
聽罷老媽子一番話,慧真與愛真只好相視無奈而笑。
項儼舉步就從後堂穿過去,往項老太太的院子走。
走近老太太起居的正房,他著意放輕腳步,怕打破了屋子中的靜謐。
快走到項老太太床前時,剛欲出聲,卻聽她忽然喊:「儼哥兒。」
項儼只覺呼吸一滯,心頭急湧上五味,他忙上前,握住老太太伸出被子外的手,那簡直不可以手來形容了,只是一截枯枝,甚至很難感受到血液的緩慢流淌。
「母親。」他喚道,他已是年近五十的人,這個時刻卻格外顯得脆弱,「這些日子您覺得怎麼樣?」
「很好,尤其是耳朵,連早晨的鳥叫都聽得很清楚。往日我耳朵聾,總聽不見丫頭們說什麼,心裡著急,每每總把她們訓哭。」老太太絮絮道。
「您覺得好,那就行。」項儼不知道自己該接什麼話恰當,在非黑既白的死亡與衰老面前。
「我給你爹做了一輩子的奴僕,在你們項家受了一輩子的苦,我怨吶!」老太太忽開始慢條斯理地咒罵,由於語調很低,話里亦沒有恨意,她看起來如同只是在講述一幕再普通不過的往事。
「母親……」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項老太太嘆了一口氣:「你二弟就算了,他自始至終都是庶子。你不是我肚子里出來的,可我把你當作親生。到頭來,你仍舊同我不親近,你的子女也和我不親近。臨了呀,落得個沒人替我送終的下場。」
擱在以前,誰也不信項老太太能變成這樣。
「母親!您說什麼喪氣話!」項儼忙道,真真是哭笑不得,「二弟他在東京,恐怕都已經登上飛機了,他沒那個膽子不孝。三囡和四囡都在,二囡剛懷孕受不得顛簸,那也沒辦法。大哥兒……我實在管不了他,往大馬發了幾封電報,這個不肖子,唉……上月我派了人去找他,也許就快有音訊了。」
老太太冷哼一聲,嗓聲喑啞,「大哥兒的性子最好,你也能惹得他跟你置氣。你多糊塗,最最糊塗!總挑別人錯,其實都錯在你頭上!」
她如同稚子似的胡攪蠻纏,不復往日半點精明,即使氣息時而接不上來,還要強撐把訓斥的話說完,這又露了殘存的強幹出來。
「是,都怪我。」項儼只得苦笑。
他曉得要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他今日的母親。
聽到回答,老太太這才滿意,艱難地抬手揮了揮,「你先走開罷,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屋子裡多了你的呼吸,我真覺得吵鬧。」
「那母親,我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項儼將她的手重新放回棉被底下。
「對了,」老太太突道,「別讓二囡又和三囡打起來,不就是一隻暹羅貓兒嘛,再叫人從外頭帶一隻就是。」
「好,您放心罷。」他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