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書被催成墨未濃(1)
前院燈火通明,燒成一把蔓延的火光映在天上,將那豆腐塊大的天空營造出一種黃昏的假象。愛真跪在一隻蒲團上,呼吸間還能聞到殘煙與浮灰,彷彿在提醒著,她是一個倖存者,剛從經歷浩劫的廢墟中掙扎了出來——死亡,可不正是一場浩劫。
夏天棺材不能放久,饒是準備了冰袋,也得儘快下葬。明後天供奉堂前的就只餘一張項老太太去年照的相片。並且愛真看過了,那張相片實際上一點也不像祖母,她的神情顯得很拘謹,五官簡直不像是長在她臉上的。誰看到那張相片,都不會誤以為她還活在世上,項老太太已經死在那黑色的相框之中了。
鄰院僧人的頌念聲像隔了千里萬里,某一剎那愛真錯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沉心細聽反倒淹沒在風中,毫不真切,她突如其來的感到非常難過。不知是因為並未相處多時的祖母,還是因為這適時的情境。俗謂心靜自然涼,這樣熱的天,她反倒覺得心中了無雜音,只余悵惘。
「三表姐,四表姐。」
她愕然扭頭,發現來人是第一天回淮景時見過的關家十表弟,小成瑞。他穿了一身黑西裝,只是不知為何系錯一個紐扣,於是一整溜衣襟都歪了。成瑞雙手揣著兩個紙包,先將其中一個遞給慧真,然後方是愛真。
他本應在宴上吃飯,沒有人跟著,也不知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愛真雖心中不解,依然柔聲問道:「十表弟,這是?」
成瑞撓撓頭,認真說道:「這是我哥哥成謙特地買的點心,早說要送給你們,卻一直找不到機會。這次前來拜祭姑祖母,不好到後頭打攪你們,因為我是小孩子,個子又不起眼,才偷偷跑了過來。哥哥說,希望你們不要因為太過悲傷而影響了身體。」說完,他才敢用正眼看向慧真,神色有些扭捏,「四表姐上次跟哥哥提過,說喜歡吃慶元齋帶胡桃仁的芝麻糕,因此哥哥這回特意買了。」
慧真倒很驚訝,默了一默,笑道:「謝謝你哥哥,也謝謝你。」她竟全然忘記何時曾對成謙提起過,她喜歡吃那一種芝麻糕,他卻這樣有心,特意暗自記下。
成瑞繼續一板一眼地說:「還請四表姐不要覺得哥哥輕浮。」說完,他的臉也紅透了,同成謙靦腆的模樣極肖似。他鞠了一躬,道:「那麼,我就先行離開了。」
慧真卻喊住他:「十表弟,等等。」成瑞本來已經跳出門檻外,聽了這話只得又跑回來,卻是牢牢低著頭,很不肯看人的模樣。
慧真點點他的胸前,「傻孩子,你系漏了一個扣子,你沒有看見么?」
「啊。」成瑞回過神來,獃獃地低頭一望。
慧真伸手幫他解了扣子,又挨個兒系回正確的位置,拍拍成瑞的肩,笑道:「快回去吧,若你媽媽沒找見你,會著急的。」
成瑞低著那張紅撲撲的面龐,明明是低著眼睛的,出門的時候還不小心教門檻絆住了腳。慧真忙在他身後低呼:「小心!」卻使成瑞更羞了。他不敢抬頭,腳下放快步伐,卻在院子前撞上了一個老媽子。那老媽子手上正抓著一把葵花子,預備磕瓜子打發時間,胳臂教人一撞,手裡的瓜子全灑個精光,她不由嚷道:「哎喲——」看清成瑞是個打扮齊整的小男孩,便奇道:「這位小少爺怎麼到靈堂來了?」
愛真走出門來說:「是我的小表弟。」對成瑞擺手,說道:「回席上去罷。」
那老媽子沒有繼續糾纏成瑞如何進來的,只是暗道晦氣,拿了掃帚來掃地上的瓜子。掃帚穗子沙拉沙拉刮在地磚上,並不刺耳難聽,竟有些秋風蕭瑟、穿林打葉之意。
愛真回身進屋,打量著門外老媽子掃凈了地就不見蹤影,想必沒有誰能聽見屋中二人絮語。於是她用腳尖將蒲團輕輕移向慧真身邊,方跪坐在蒲團上,湊近慧真說:「我真沒看出來,六表哥對你上了這份心。」
慧真滿心想著成謙細心的行事,不禁微笑起來,卻不願顯露過頭,手上只是揉著一束頭髮,說道:「哪裡就對我上心了?」她本來長了一張古意的臉,細細彎彎的眉,眼睛是稍稍斜挑的內雙,此時顴骨上兩道飛紅,更將那種中式的含蓄美呈現出十分。
愛真佯作生氣,道:「好呀,枉我一番好意,你還裝傻。」
慧真說道:「真冤死我了,我哪有裝傻。原本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六表哥這個人平時又頂安靜,誰知道他不聲不響的是這個意思呢。」
愛真卻不說話,只是笑吟吟的,抿嘴望著慧真。直把慧真看得惱了,說道:「三姐,你當我就那樣明白么,我並非是故意要瞞你的,這話你愛信不信。再說了,我都忘了問你那天跟那個葉自衡的事,你還一個勁地拿我開玩笑,可真沒良心。」
愛真道:「我信你行了罷。」
慧真啐了一口,笑罵:「誰稀得你信。」又勾起了存在心底的一樁事,試探著說:「難不成真箇怕我的嘴不嚴,好像在我面前,你竟沒提起過葉自衡。」
愛真說道:「哎,平白無故的我提起他做什麼。」
慧真道:「怎麼叫平白無故,我看你們倆就很不一般。」
忽然,她們頭頂的燈閃了一閃,似乎是電路出了故障,愛真皺眉道:「我看還是把這燈關了罷。」她站起來擰滅了燈,屋中只剩了一隻燈泡,光線驟然暗了許多,漸漸產生一種適合閑話的靜謐氛圍。愛真又說:「明天叫人來把這盞燈修好,萬一燒壞了可不是玩的。」
慧真說道:「三姐,你可別把話岔開,倒是也同我說說,你是怎麼看他的。」
愛真總歸有點心虛,輕輕地笑道:「這該怎麼說呢,我同他也不大熟。」
慧真道:「你就唬我罷!」
她怕慧真是真生了氣,忙彌補著說道:「我與他才認識幾天,值得為旁人唬你么。」她抱住慧真一隻手臂,撒嬌賣痴似的搖了搖方鬆開,倒有些她們念小學時的情形。
愛真重新開口,慢慢地說:「我跟他說過幾句話,覺得那人還不錯,同我很聊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