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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這個圈子你不要沾惹。怎麽說這些人?你聽聽他們的語言即可知一二:他們把錢不叫錢,叫‘把兒’,說好哥兒不叫好哥兒叫‘鋼哥兒’,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彈’……”孟雲房還要說下去,周敏謙虛的臉上竟笑了一下。孟雲房說:“你不相信嗎?”周敏說:“信的。”心裏卻想起自己在潼關縣城的作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閑人,小縣城有小縣城的閑人,等量級不同,但起碼語言是相通的。


  就又說一句:“現在社會,你能在家想象個什麽,就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什麽,你說的我都信!”孟雲房說:“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給你說的是另一類閑人:文化閑人。西京城裏,提起四大惡少,無人不曉;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藝界沾邊,你就得認識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畫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歲,原是個玉器廠的刻工,業餘繪畫,數年間畫名大噪,原本西京國畫院要調他去的,他卻去了大雁塔,被聘為那裏的專職畫家。洋人來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畫作,尤其是冊頁,一個小小冊頁就數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畫四五冊頁的。賣出的畫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這就比一般畫家有錢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學什麽像什麽,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製,上至石濤、八大山人,下至張大千、齊白石。


  前二年石魯的畫價上升,他畫得數幅,連石魯的家屬也辨不來真偽。他是有錢,又好女人,公開說作畫時沒有美人在旁磨墨展紙,激情就沒有了。去年夏天,邀一夥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遊,我也去了。他是什麽氣派,雇了四個出租車,一個車全是女的!他的那個小情人在澗潭遊泳,把一枚金戒指丟了,眾人都急起來,下潭去摸,他說:‘丟了就丟了。’聽這口氣,一萬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兒!當下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給那女的,嗨,一遝票子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題字,你就知道龔靖元的大名了。


  民國時期,所有的字號是於右任所題,於右任也沒龔靖元如今紅盛!他同汪希眠一樣總有趕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沒有汪希眠癡情,逢場作戲,好就好,好過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稱是龔氏情人,龔靖元卻說不出具體名姓。他的字現在難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蓋章的,不蓋章等於白搭。要蓋章都要他夫人蓋,那就當麵交款:一張條幅一千五,一個牌匾三千元。錢全被夫人管著,龔靖元零花錢是沒有的,但他愛打麻將,一夜常輸千兒八百,沒有錢就寫字來頂。他賭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進去,為人家寫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來了。全城的高檔賓館沒有不掛龔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賓館,要吃就吃,要住就住,賓館經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裏烹飪協會考廚師,考官首先問:龔靖元吃過你的菜嗎?若回答吃過,這廚師第一關就過了;若說沒吃過,說明你壓根兒還差等級。另一個名人就是西部樂團的團長阮知非了。


  他原是秦腔演員,從父輩那裏學有幾手‘吹火’、‘甩稍子’、‘耍獠牙’的絕活。秦腔沒落,劇場蕭條,他辭了職組織民辦歌舞團,演員全是合同聘用,正經劇團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裝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場場爆滿,錢飄雪花一般往回收。這些年流行歌舞大不如前,樂團人馬分為兩撥,一撥由城市轉入鄉下,一撥在西京城裏開辦四家歌舞廳,門票高達三十元,可人瘋一般往裏進。這三位名人都是與社會閑人有來往的,隻是合時則合,分時則分,主要的內靠官僚,外靠洋人。


  唯有第四個名人活得清清靜靜,他的夫人雖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館那條街上開著個太白書店,他卻是不大缺錢又不大愛錢的主兒,隻在家寫他的文章圖受活。但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麽蹊蹺,你越不要著什麽,什麽卻就盡是你的。這四個名人中間就數他檔次高,成就大,聲播最遠。這就是你們潼關的同鄉了。”周敏聽孟雲房口若懸河講下來,聽得一愣一愣的,待說到“你們潼關同鄉”,就說:“莫不是作家莊之蝶?!”孟雲房說:“對了,要不我說‘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我是看到你愛寫文章就想到莊之蝶了。他就是你們那兒的驕傲,想必你是認識的。”周敏說:“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關作文學報告,我知道後趕去,報告會已經結束了。潼關喜愛文學的年輕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響。


  我見過他的照片,沒見過人的。”孟雲房說:“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莊之蝶,與我最要好的也是莊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壇上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你若要去報刊編輯部做事,我當然可以幫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沒他的一句話來得頂用。他常來這裏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來,說不定就會碰上,我來提說,聽聽他的意見,看哪個報刊更合適。”


  周敏自此一連幾個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來孟雲房家,穿得整整齊齊,頭上也噴了發膠,梳得一絲不亂的。可孟家雖坐了一幫作家、編劇和畫家、演員,卻未見到莊之蝶。周敏一時未能去報刊編輯部做事,因為生計,又不能耽誤了清虛庵做小工掙錢,心也慢慢灰下來。


  此日,慧明又讓周敏捎一個口信兒到孟雲房家裏。兩人吃著茶,自然又說起莊之蝶來。孟雲房才告訴周敏,莊之蝶原來不在城裏許多時間了,他也是上午見了太白書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莊之蝶:近一年來聲名越來越大,心情反倒越來越壞,脾性兒也古怪了,出外這麽長時間竟連他也不打個招呼!周敏聽了,勾下頭去,輕輕地歎息了。孟雲房卻拿出一封短信,問周敏是否能親自去文化廳找一個人去,若找著這個人,別的報刊編輯部去不得,但《西京雜誌》編輯部或許不成問題。周敏展信讀了,原來是孟雲房以莊之蝶之名寫給一個叫景雪蔭的。周敏不知景雪蔭是男是女,是什麽領導,問孟雲房,孟雲房卻一臉詭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廳去。天向晚時,又來見孟雲房。孟雲房正剝了上衣,穿著寬大花褲衩在書房寫作,口裏應著,身子不動。周敏等不及,大聲喊:“孟老師,是我,周敏。”一陣踢踏聲,門抽開扣子,周敏推門而入,“撲通”一聲跪在孟雲房的麵前。孟雲房甚是吃驚,卻也明白幾分,問道:“事情成了?”周敏臉漲得通紅,卻回頭叫道:“都拿進來!”接踵一個粗腳女子,拎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子往外掏,櫃蓋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兩瓶維C果汁粉、一包筍絲、一包寧夏枸杞、一包香菇。


  孟雲房叫道:“小周,你這是怎麽啦?給我送禮嗎?”周敏說:“這算什麽禮,大熱天的,寫作又這麽累,想給你買些什麽,你戒葷了,又無法買的。孟老師,多虧你的條兒,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雲房說:“我說尋景雪蔭一尋就準,她是廳裏人,以前在編輯部也幹過,誰不看她的麵子呢?”已經在內屋睡下的夏捷隔簾說道:“小周呀,你可是講究實際的人呀!你孟老師寫了個條兒,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師了?”周敏笑著說:“師母已經睡了嗎?我哪裏就敢忘了你,剛才路過藍田玉店,我進去看了,裏邊有菊花玉鐲的,已經付錢人家了,可擺著的三副,副副都有暗傷,我讓他們快些進貨來,三日後去取的,隻怕師母看不上。”


  婦人說:“我看你是掙一個花兩個的浪子!”周敏就還在笑,孟雲房已經把維C果汁粉瓶蓋擰開,給自己衝一杯,給周敏衝一杯,還要給夏捷衝一杯送進去。周敏說他不喝的,這杯給師母吧。孟雲房說:“拿進我的家門,就算是我的了,現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進內屋去。周敏坐下來抿了一口,門簾處一動,送貨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裏悄聲說:“你怎麽還不走?沒你的事了。”女子說:“錢呢?”周敏說:“錢不是全付了你嗎?”女子說:“你付的是東西錢,我送這麽遠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說:“送牙長一截路也要錢?”給了一角。女子說不行的,你是打發叫花子嗎?叫花子開個口,也沒有給一角錢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來讓看沒一個子兒了,女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周敏回到屋裏,笑著說:“那姓景的好高貴氣質,一見麵,我倒被她震住,差點不敢拿出條兒來,手心都是汗。她先領我去了編輯部找主編,又去把廳長也找來,主編就說三天後聽消息吧。她倒這般能耐的!”孟雲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蔭雖在廳裏是一個處長,可文化廳裏除了廳長外,上下哪個敢小覷了她?說出來你冷牙打顫,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書記是她爹的當年部下,宣傳部長也曾是她爹的秘書。


  老頭子現在調離了陝西,在山西那邊還當著官,雖人不在了陝西,老虎離山,餘威仍在嘛!”周敏聽了,說:“這我知道了,景雪蔭莫非就是莊老師當年的相好!”孟雲房說:“你怎麽知道?”周敏說:“潼關出了莊之蝶,潼關就流傳著他的軼聞趣事,以前我還以為是人衍生的事,沒想倒真是這樣!她一見到信就說了,莊之蝶好大架子,一個條兒來,人也不見麵了!”孟雲房說:“你怎麽說?”周敏說:“我說,之蝶老師說了,他現在正寫一個長篇小說,過一段日子就來看你的。她還說看什麽,已經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說完,笑了笑,卻說:“孟老師,事情這般順當,倒讓我擔心。之蝶老師以後要怪咱們的。”孟雲房說:“正是這樣,我才趕寫一篇他的作品的評論文章的。”周敏千謝萬謝,直說到自鳴鍾敲過十二點方離去。


  唐宛兒一整天沒有見到周敏的麵,知道是在外邊為工作奔波,將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溫了一遍,就熱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換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褲頭和奶罩,專等著男人回來慰勞他。但周敏一時未回,就歪在床上讀起書來。夜深聽得門外腳步響,身子就軟溜下來,把書遮在臉上裝睡著了。周敏敲門,門卻自開,原來並未插關,進來看床燈亮著,婦人悄然無聲,輕輕揭了書本,人睡得好熟,就站著看了一會睡態,不覺湊下來吻那嘴唇,婦人卻一張口將伸進的舌頭咬住,倒嚇了周敏一跳。


  周敏說:“你沒有睡呀!脫得這麽赤條條的,也不關門!”婦人說:“我盼著來個強奸犯哩!”周敏說:“快別說渾話,一天沒回來就受不了?”婦人說:“你也知道一天沒回來呀!”周敏就說了怎麽去見孟雲房,孟雲房如何寫條兒又見景雪蔭,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婦人高興起來,赤身就去端了溫熱的麻食,看著男人吃光,碗丟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讓周敏洗,就滅燈上床戲耍。(此處作者有刪節)婦人問:“景雪蔭長得什麽樣兒,這般有福的,倒能與莊之蝶好?”周敏說:“長得是沒有你白,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了,腳不好看。但氣勢足,口氣大,似乎正經八百,又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喜歡與男人說笑的。”婦人把男人的頭推到一邊,嫌他口裏煙味大,說:“哪有女人不喜歡男人的!”周敏說:“我聽孟雲房說了,她是個男人評價很高、女人卻癟嘴的人,她沒有同性朋友。”婦人說:“我猜得出了,這號女人在男人窩裏受寵慣了,她也就以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變態,是個討厭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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