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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抬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塊漆,後座上用繩子縛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家舊書攤前,站著莊之蝶。走過去,莊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裏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莊之蝶作品選》,扉頁上有莊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年×月×日,“莊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


  當下替莊之蝶尷尬起來,罵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才是,莊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麽不值錢呀!”莊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莊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贈高文行先生惠正。×年×月×日於舊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保存的價值了。”莊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麽才到?莊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裏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裏邊翻了翻,翻出這塊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麽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裏幹什麽?快走吧。”莊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孟雲房回來說莊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發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發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莊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麽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發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夥子好精神,頭上焗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麽住在這裏,怪清靜的呀!進得院裏,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裏這棵梨樹好,牆頭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裏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隻雲南象骨發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莊之蝶的腳前碎了。


  莊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不丁發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發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發也盤好了。


  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衣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幹淨。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淡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莊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麽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裏也是少見的了!


  唐宛兒見莊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麵,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莊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莊之蝶說:“哪裏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莊老師怎麽還是一口潼關話?”莊之蝶說:“那我說什麽?”唐宛兒說:“什麽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莊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裏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煙,反複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麽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隻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裏,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麽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莊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麽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台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發一掉一把的。


  ”莊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國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莊之蝶說:“是些什麽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台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莊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匯不多。


  ”莊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麽小個鞋,能一下子跳到椅背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一腳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裏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莊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說道:“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是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麽雙腳換著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莊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裏去。


  莊之蝶在屋裏談了一會兒,借故上廁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莊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莊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莊之蝶說:“那裏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唐宛兒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莊之蝶說:“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簾。莊之蝶兀自說這葡萄是什麽種類,這時節了還青著,就跳了一下,要摘一顆下來,但沒有摘著。唐宛兒哧哧發笑。莊之蝶問笑什麽?女人說:“他們說你愛吃酸,我不信,一個大男人家的怎麽愛的吃酸,又不是犯懷的。果然老師愛的!”就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萄,藤蔓還高,一條腿便翹起,一條腿努力了腳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莊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周敏端了菜從廚房出來,見了說:“你怎麽讓老師吃青葡萄,牙酸壞了怎麽吃菜的?”莊之蝶也笑笑,趕忙才去了廁所。


  回來洗了手,桌上已擺好了三個涼菜,又開啟了幾瓶罐頭,莊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帶的桂花稠酒,孟雲房隻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滿盅白酒敬道:“莊老師,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關人的驕傲,學生蒙您關照到了編輯部,這恩德終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說的,是為了去編輯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寫條兒,還望老師諒解。至於寫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學著寫的,讓您見笑了。”莊之蝶說:“事情已經辦成了,就不必那麽說了。那篇文章我也沒看,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雖說是宣傳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寫了讓我看,我看了主張不發表,可人家最後還是發表了,寫文章的人都有發表欲嘛,所以後來這類文章我都不看。”周敏說:“老師這麽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學生一敬,滿喝了吧!”莊之蝶接過仰脖喝了,說:“孟哥你真的戒了?”孟雲房說:“當然戒了。”莊之蝶說:“這何必呢!咱們學習佛呀道呀的,主要是從哲學美學方麵去借鑒些東西罷了,別降格到民間老太太那樣的燒香磕頭。其實寺廟裏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種職業。


  ”孟雲房說:“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練氣功不戒酒肉蔥蒜,氣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蔥蒜又不舒服。”莊之蝶說:“修煉修煉,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來的,隻有徒子徒孫才整日練的。”唐宛兒哧哧發笑,眾人看她時,卻抿了抿嘴,擰頭看窗外的那株梨樹,梨樹舉著滿枝綠葉,彎曲蒼老的身子上有一個洞。莊之蝶看見唐宛兒神情很美,問道:“你要說什麽的?”唐宛兒說:“你們說學問的,我聽個熱鬧。”孟雲房說:“什麽學問?!我們常抬杠慣了,我現在越來越和他想不到一塊兒了。”莊之蝶說:“我是覺得你愛走極端。說戒酒就戒了,這意誌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這可是真正的‘五糧液’哩!”孟雲房說:“是‘茅台’也不喝的!”夏捷已經自個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說:“之蝶你才說對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極端的虧!你來西京時,他已出了名的,可這些年了,你一片煌輝燦爛了,他還是他。現在文章也寫得少了,整日價參佛呀,練功呀,不吃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湯寡水的肚裏沒有了油!”周敏說:“這就叫孟老師沒口福。


  世上那些個體戶做生意的,福而不貴;孟老師貴而不福。”孟雲房說:“這話是對的,你莊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兒上,要啥有啥地風光!”莊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欞裏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裏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麽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雲房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麽?”莊之蝶又重複了一遍:“破缺。”孟雲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麽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莊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雲房說:“這我不能下結論,怕就像我怎麽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後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兩個人這麽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就聽得似懂非懂,雖然還在笑著,笑得僵硬。夏捷就嘖嘖嘖地咂著口舌,說:“孟雲房同誌,今日是被人請了來吃酒的,不是開學術會,你們別販賣那些名詞了!”莊之蝶就揮揮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端起杯自個就喝了。


  喝來喝去,隻有莊之蝶和周敏喝,氣氛不得上來,周敏就提議能否和莊老師過幾拳熱鬧熱鬧。莊之蝶一再推辭,周敏仍不停地糾纏,唐宛兒一直笑吟吟看著,見雙方都在堅持,就說:“周敏你別把你那一幫閑人的法兒待莊老師。莊老師,我也敬你一杯了!”莊之蝶趕忙站起,端了酒杯。婦人說:“結識了莊老師,我們才在西京待住了,以後你還要收了周敏這個學生,讓他跟你學著寫文章。”莊之蝶說:“周敏現在是編輯部的人,日後我投稿子還得求他。”婦人說:“那我先喝了!”一杯飲盡,臉色緋紅。莊之蝶遂也喝淨杯子。婦人又是一連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婦人伸手將鬢邊散下的頭發夾在耳後,那臉越發地鮮美動人了。莊之蝶也乘興喝下三杯,將剛才的冷清滌盡,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兒的海量。


  眾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雲房又去炒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鬆子煎魚、火爆腰花、一盤田雞肉、一沙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簽,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麵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著筷翻動自己碟裏的,發現一塊裏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裏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莊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莊之蝶的碟裏。莊之蝶知婦人牽掛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兒看時,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莊之蝶,莊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裏噙咂有聲,待莊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夏捷已經瞧著,要說一句笑話來,莊之蝶便搶先道:“哎呀,我吃出針骨了!”夏捷就說:“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餃子裏包了一分錢,誰也沒吃到。他來了,讓他吃,他不吃,說你嚐一個吧,夾一個給他吃了,沒想那一個裏就有著錢。”唐宛兒咽下了鱉頭,羞紅方褪,卻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說是她去炒個豆絲肉片的,起身倒往廚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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