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愛吃玉米麵糊糊煮洋芋的,哪裏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裏撒些高麗參末兒!”柳月說:“可你總是不該缺錢花呀,穿的怎麽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麽嘮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材就出來了!”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發梳成這樣,明日把頭發又梳成那樣,臉上抹得像戲台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成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麽?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女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入不到裏邊去。”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於寫女人。
”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女人寫得好,女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女編輯來約稿,她也這麽說,認為你莊老師是個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麽女權不女權主義。”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裏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麽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麵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性壓抑?”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著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麽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女子,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戀愛,你知道什麽是性壓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裏陰著去,大熱天的在院子裏曬蔫了,明日牛也吃著不新鮮。”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裏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光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賬,他舅舅卻矢口否認。
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賬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麽說也就不要賬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子剛生下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蛻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後精心喂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著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麽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麽把牛叫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沒想牛卻後蹄一踢,踢翻了瓦罐擔子,瓦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少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子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賬的呢!大姐,這奶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賬的?!”牛月清說:“就是欠賬,這不是也還了嗎?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菊花玉鐲放著也是白放,你就戴著吧。”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後常挽了袖子,偏露出那節白胳膊兒。
一日早晨,柳月扶了莊之蝶在院門口吃了牛奶,又喂了奶牛青草,牛月清就上班去了。莊之蝶在院門口一邊同劉嫂說話,一邊看著奶牛吃草,柳月就先回了家,閑著沒事,便坐在書房裏取了一本書來讀。自莊之蝶住到這邊來,特意讓從文聯大院那邊搬了許多書過來,柳月搬書時什麽文物古董都沒拿,卻同時將那唐侍女泥塑帶過來,就擺在書房的小桌上。也是有了她生前欠了牛的債的想法後,便也常記起初來時眾人說這侍女酷像她,她也就覺得這或許又是什麽緣分兒的,於是每日來書房看上一陣。這麽讀了一會兒書,不覺就入迷了,待到莊之蝶進來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趕忙就要去廳室。莊之蝶說:“不礙事的,你讀你的書,我寫我的文章。”柳月就坐下來又讀。但怎麽也讀不下去了,她感覺到這種氣氛真好:一個在那裏寫作,一個在這裏讀書,不禁就羞起來,抬頭看著那小桌上的唐侍女,欲笑未笑、未笑先羞的樣子,倒也覺得神情可人。這麽自己欣賞著自己,坐著的便羨慕了站著的,默默說:我陪著他隻能這麽讀一會兒書,你卻是他一進書房就陪著了!噘了嘴巴,給那侍女一個嗔笑。
待到莊之蝶說:“柳月,你倆在說什麽話?”柳月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們沒說話呀!”莊之蝶說:“我聽得出的,你們用眼睛說話哩!”柳月臉緋紅如桃花了,說:“老師不好好寫文章,倒偷聽別人的事!”莊之蝶說:“自你來後,大家都說這唐侍女像你的,這唐侍女好像真的附了人魂似的,我一到書房看書寫作,就覺得她在那裏看我,今日又坐了個活唐侍女,我能入得了文章中去嗎?”柳月說:“我真的像這唐侍女?”莊之蝶說:“她比你,隻是少了眉心的痣。”柳月就拿手去摸眉心的痣,卻摸不出來,便說:“這痣不好吧?”莊之蝶說:“這是美人痣。”柳月嘎地一笑,忙聳肩把口收了,眼睛撲撲地閃,說道:“那我胳膊上還有一顆呢!”莊之蝶不覺就想起了唐宛兒身上的那兩顆痣來,一時神情恍惚。柳月說著將袖子往上挽,她穿的是薄紗寬袖,一挽竟挽到肩膀,一條完整的肉長藕就白生生亮在莊之蝶麵前,且又揚起來,讓看肘後的痣,莊之蝶也就看到了胳肢窩裏有一叢錦繡的毛,他於是接收了這支白藕,說聲:“柳月你這胳膊真美!”貼了臉去,滿嘴口水地吻了一下。窗外正起了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巷道裏一隻風箏扶搖而起了。
牛在看見柳月抱了嫩草給它的時候,牛是感激地向柳月行了注目禮的。在牛的意識裏,這小女人似乎是認識的,甚至這雙仁府,也是隱隱約約有幾分熟悉。它仔細地回憶了幾個夜晚,才回憶起在它另一世的做牛的生涯裏,是這雙仁府甜水局一十三個運水牛馱中的一個,而這小女人則是當初水局裏的一隻貓了。是有過那麽一日,十三頭牛分別去送水,差不多共是送出去了五十二桶水,收回了一百零四張水牌子,但這隻貓卻在牛的主人坐下吃煙打盹的時候叼走了兩張水牌去城牆根玩耍丟掉了,結果牛和它的主人受了罰。
後來呢,它的前世被賣掉在了終南山裏,轉世了仍然是牛,就在山裏;貓卻因為貪食,被別人以一條草魚勾引離開了水局,剝皮做了冬日取暖的圍脖,來世竟在陝北的鄉下為人了。牛的反芻是一種思索,這思索又與人的思索不同,它是能時空逆溯,可以若明若暗地重現很早以前的圖像。這種牛與人的差異,使牛知道的事體比人多得多,所以牛並不需要讀書。人是生下來除了會吃會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麽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卻快要死了。新的人又開始新的愚昧,又開始上學去啟蒙,因此人總長不高大。牛實在想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人聽,可惜牛不會說人話,所以當人常常忘卻了過去的事情,等一切都發生了,去翻看那些線裝的誌書,不免浩歎一句“曆史怎麽有驚人的相似”時,牛就在心裏嘲笑人的可憐了。
現在,它吃完了嫩草,被劉嫂牽著離開了雙仁府沿街巷走去,毛尾就搖來搖去扇趕著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覺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這一來世裏,它是終南山深處的一頭牲口,它雖然來到這個古都為時不短,但對於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麽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處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麵越來越窄,但是人卻都要逃離鄉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願意丟棄城籍從城牆的四個門洞裏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性嗎?創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製在城市。
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著什麽魔魂呢?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的小名,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隻小雞是誰家飼養的和睦親愛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子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裏呢?街巷裏這麽多人,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擠了人,影劇院裏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從有海有河的地方來偏要遊泳公園中的人造湖,從有山有石的地方來偏要攀登公園裏的假山。可笑的是,在這個用四堵高大的城牆圍起來的到處組合著正方形、圓形、梯形的水泥建築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髒病、腸胃病、肺病、肝炎、神經官能症。他們無時不在注意衛生,戴了口罩,製造了肥皂洗手洗腳,研製了藥物針劑,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陰莖。他們似乎也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麽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開會,結論就是人應該減少人,於是沒有不談起來主張一個重型的炸彈來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親人以外的人。
牛就覺得發笑了。牛的發笑是一種接連的打噴嚏,它每日都會有這麽一連串的噴嚏的。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時候也是顛來倒去地掂量,它偶爾冒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擁擠著人的這個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沒有注冊於這個城市戶籍的緣故?自己畢竟是一頭牲口,血液裏流動的是一種野性,有著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並不需要衣飾的龐大的身軀?但是,牛堅信的是當這個世界在混沌的時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獸,人也是野獸的一種。那時天地相應,一切動物也同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動物是平等的;而現在人與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個繁殖最多的種族之一種,他們不同於別的動物的是建造了這樣的城市罷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卻將他們的種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軟弱隻能掏掏耳屎,腸子也縮短了,一截成為沒用的盲腸。
他們高貴地看不起別的動物,可哪裏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動物們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不久將麵臨的末日災難!在牛的另一種感覺裏,總預感了這個城市有一天要徹底消亡的,因為靜夜之時,它發現了這個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緣故,或是人和建築越來越多,壓迫了地殼的運動。但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塊地上堆積水泥,繼續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們沾沾自喜的八水繞西京的地理,現在不是幾水已經幹涸了嗎?那標誌著這個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傾斜得要倒塌了嗎?到那一日,整個城市塌陷下去,黃河過來的水或許將這裏變成一個水澤,或者沒有水,到處長滿了蒿草,那時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過錯;知道自己過錯了,也成了水澤中的魚鱉,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豬狗;那就要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野性是多麽與天地同一,如何去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生存了。
這牛想到這裏,隻覺得頭腦發疼,它雖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著,感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個哲學家了,但它懊喪上天賦予自己的靈性並不怎麽多,思緒太雜太亂,一作長思考就頭疼,甚至也常常靈魂出殼,發生錯覺,潛意識裏是拉著一張犁的,一張西漢或是開元年間的鈍犁,就在屎殼郎般的小汽車當中被圍困了,莫名其妙地望著不斷拔節的鞋後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對於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兒就長聲歎息了。於是,索性在劉嫂牽了它經過一座公園的長牆外的小路上走著時,就扭了頭去嚼吃那牆根叢生的酸棗刺。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棗刺圖紮哩,氣得劉嫂不停地用樹棍兒敲打了它的屁股說:“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
牛月清見莊之蝶腳傷遲遲不好,每日換了藥膏就不讓他多活動,特意給文聯大院的門房韋老太婆和雙仁府這邊巷口的人家叮囑了:任何來人找莊之蝶,都說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訴家的門牌號數。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將電話聽筒放不實確,使外界無法把電話打通進來。這樣一來,旁人也倒罷了,苦得周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天下午,他來找到師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廳研究宣傳部長的三條指示,決定讓周敏和雜誌社去向景雪蔭賠禮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見景雪蔭,景雪蔭高仰了頭,隻拿了指甲油塗染指甲,塗染過了還抬起來,五指複開複合地活動,一句話也不說。周敏當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門出來了。李洪文匯報了廳裏,廳長說:“那就這樣吧,她不理你們是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