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唐宛兒一把抓過了產品介紹書,說:“讓我看看,莊老師的文章怎麽樣?”就念起來。牛月清說:“別念了。把你莊老師的名字刊在這兒,多丟人的!姓黃的一定是又沒打招呼!”這麽一說,旁邊就有人指著嘁嘁啾啾起來。牛月清隱約聽得一個男的對旁邊人說:“瞧見了嗎,那就是一幫作家的夫人。”幾個聲音問:“哪個?哪個?”男的說:“中間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莊之蝶的夫人。”牛月清心裏咯噔一下,心想:這人必定是認得我的,我卻怎不認得他;他要是認得我,按往常兒也必是過來與我打招呼的,卻不過來招呼,隻在那裏說長說短,這是什麽意思?知道了我和莊之蝶鬧了矛盾,在取笑了我?!當下就對三人說:“咱們走吧,這裏人多眼雜的。”四人就走下石台,向南大街走去。夏捷說:“既然不看了,這裏離我家不遠,去我那兒打牌去!”牛月清說:“我和柳月得回去了,逛了半天的。”夏捷說:“正是因了你,我才說這話的。平日你那麽辛苦,總是忙得走不出來,今日有逛街的閑情,怎就不去我那兒?宛兒,柳月,你們兩個架了她,抬也要抬去的!”牛月清就笑了說:“好,不過日子了,豁出去浪一個白天!”四人就風過水皮一樣拐了幾條巷,到孟雲房家來。
四人進屋洗臉擦汗,唐宛兒就又用夏捷的化妝品描眉搽紅。然後支了桌子,擲骰子定方位,坐下碼起麻將來。牛月清說:“雲房呢?孕璜寺裏又練氣功去了?”夏捷說:“鬼知道!現在沒黑沒明研究邵雍哩。一隻眼睛瞎了,還要再瞎一隻的。”孟雲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說笑要全瞎了誰看你夏捷這花不楞登的模樣呀!夏捷說出一句:“瞎了雙眼,我引野男人來,他眼不見了心不煩!”說得大家都啞了口,不知怎麽接應。牛月清就聽得門外有叫賣鮮奶的,說:“柳月,這聲像是劉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她?”
柳月出得門來,門口正是牽了奶牛的劉嫂。就說:“劉嫂,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賣奶?”劉嫂說:“這不是柳月嗎,你怎麽在這兒?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奶,回來路就堵了,怎麽也走不過來的。”柳月說:“把牛快在那裏拴了,你進來吧,我家大姐也在這裏碼牌的。”不容分說,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樹上,拉劉嫂進來。牛月清、唐宛兒、夏捷便招呼讓坐,劉嫂說:“我這模樣,怎麽到你們這兒坐了!”牛月清說:“這是我們的一個朋友家,沒幹係的。平日總是吃你賣的牛奶,今日既然這麽遲了,也不急著就回去,在這兒玩吧,中午飯咱都在她這兒吃,不怕吃窮了她的!”就硬按她坐了牌桌。劉嫂平日在村裏也是好碼個牌的,如今見這些城裏夫人要她玩,也巴不得樂樂,更覺得體麵。但不知她們玩多大的價兒,按了按貼身口袋裏賣奶的零錢,隻怕輸了精光白跑一趟城,更是怕欠賬惹人家笑話,就不來。牛月清看出她的意思,便說:“數兒不大,五角一元的,你來替我打好了,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唐宛兒說:“師母有錢,今日咱就贏她的!”劉嫂隻好坐了,說:“那我隻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來。
”柳月見牛月清立在旁邊,就說:“大姐,你來打吧,我得趕文聯大院那邊給莊老師做飯去。”唐宛兒故作糊塗說:“莊老師近日住在文聯大院那邊?”牛月清沒回答她,隻對柳月說:“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說回來就回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他以為咱就不會?!”唐宛兒就問柳月:“他們鬧矛盾了,不在一塊住的?”柳月低聲說:“哪裏!”不再理睬。唐宛兒鬼機靈,不知莊之蝶兩口到底怎樣,見柳月這樣,有些惱,卻不顯在臉上。一邊碼牌,一邊心裏嘀咕莊之蝶兩口到底是怎麽樣了,就把一張不該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樂得柳月吃了夾張,撿了那牌用嘴梆梆地親。唐宛兒說:“我真是個好飼養員!”就站起來說要去廁所放放毒的,讓牛月清替她碼牌。出去到大門口,看見奶牛像一尊石頭一樣臥在那裏,隻有尾巴活著,左右搖趕了蒼蠅、牛虻。就暗中打卦道:莊之蝶一再說要我等他,他真是尋機鬧了矛盾還是平時的口舌嘮叨?若是為我,這牛就哞一聲的;若不是為我,這牛就是不動。看了一會兒,牛雙耳聳起,打起一個響鼻,卻是沒叫。唐宛兒也說不準是為了她還是不為了她,怏怏轉身回來,在門口,卻突然尖銳銳叫道:“哎呀,莊老師,你怎麽也來啦,這真是山不轉路轉,竟在這裏都碰著上啦!”
屋裏聽說莊之蝶來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說:“不要說我在這兒!”閃身進了臥室,放下簾子。唐宛兒早看見牛月清的動靜,明白他們真是有了生分,就越發得了意,一邊笑著給那三人擺手,一邊說:“莊老師你這兒坐。師母也在這兒的,師母呢?”眾人見她這樣,也都跟著耍惡作劇,說:“師母知道老師來了,在那裏‘女為知己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兒也強忍了,說:“你怎麽要走呀?你一聽說師母在這裏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裏,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門。便聽得牛月清在屋裏罵道:“讓走吧,都不要攔,讓他走吧,他不願見我,就永遠不要見我罷了!”那罵聲中卻帶了哭腔。眾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進去拉了牛月清出來說:“都是唐宛兒作的乖,哪兒就來了莊之蝶?!宛兒,你還不快些給師母磕個頭兒道歉!”唐宛兒好一陣開心,搖頭晃腦走進來,卻真的跪在牛月清麵前。牛月清又氣又笑,一把擰了唐宛兒嘴,罵道:“你這騷精貨,真該是街上唱的‘我們是害蟲’,用‘101’把你殺死!”
耍了四圈牌,孟雲房卻回來了,領了一個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兒子孟燼。孟雲房讓孟燼來一一問候眾嬸娘,孟燼眼並不看各位,嘴裏隻道了“牛嬸娘好”、“唐嬸娘好”,就鑽到孟雲房書房去翻書動筆。夏捷臉上不好看起來,卻沒有說什麽。孟雲房就高興地去廚房做飯,聲明誰也不得走的。劉嫂過意不去,用五個缸子出去擠了牛奶要給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說她不喝生奶的,讓給孟燼,孟燼一口氣盡喝了。牛月清說:“這孩子都這般大了,活脫脫一個小孟雲房。”夏捷低聲說:“為這事我和雲房沒少慪氣!當年結婚時我就約法了三章,第一條就是孩子判給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讓到這個家來。
他那時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卻常把孟燼領回來。我說了他,他嘴上說以後不了,但我一出門,又是領了來好吃好喝,今日他以為我又不在家的,這不,就又領了來了!”牛月清說:“那畢竟是雲房的兒子,領來就領來吧,一個孩子又能吃了多少?”夏捷說:“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少,隻是我與前夫離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雲房原本對我那孩子嘴愛心不愛的,若又領了這一個回來,他隻待孟燼親愛,冷落了我,更要讓我那孩子顯得可憐了。”牛月清一時不知怎麽說了好,勸道:“你把水端平就是,雲房那邊,我去說他。現在既然是一家人,兩邊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萬不得偏這個向那個的!”唐宛兒見她們說得親密,也坐了過來,兩人就岔了話,論起天氣來。
吃飯時,柳月還在牽掛著莊之蝶,說:“莊老師不知這頓飯吃些什麽?”孟雲房說:“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說去雜誌社的,到那兒不是他請人家,就是人家請他。”吃罷飯,劉嫂說她肚子飽了,牛肚子還是空的,她得趕快回去,就走了。孟雲房陪眾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劉嫂牽牛往回走,才後悔不該在那裏待這麽長時間,又吃了人家的飯。一是奶牛沒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個小兒還在家裏,雖是婆婆在照管著,但她的奶卻憋得難受。當下看看周圍也沒個僻靜地方,前胸的衣服已濕了一大片,就尋著一個公共廁所,進去擠了一通奶水。牛慢慢地跟著主人走,先還是搖頭擺尾,後來就勾下了頭,腦殼裏作想起許多事情來。剛才主人在那家裏碼牌吃飯,它是一直臥在門外樹下的。街上看鼓樂的人從鍾樓那兒散了,車輛人群就像水一樣從這條街巷漫過,它是看清了所有過往人的腳的,看清了穿在腳上的各種各樣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腳是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樣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為了什麽呢?那有何種的美呢?牛族的腳才是美的;熊族的腳才是美的;鶴族的腳才是美的。人常常羨慕和讚歎了熊腳的雄壯之美和鶴腳的健拔之美,可人哪裏明白這些美並不是為美而美,隻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它這麽想著,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標準實在是導致了一種退化。他們並不赤腳在沙地上或荊棘叢裏奔跑,他們卻十有八九患有雞眼,難道有一日都要扶了牆根踽踽而行嗎?更可惡的是車,是樓上的電梯。
什麽都現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隻蚊子就咬得人一個整夜不能睡著;吃一碗未煮爛的麵就鬧肚子;街上的小吃攤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傘;刮風包紗巾;夏天用空調;冬天燒暖氣。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熱不能吃,冷不能吃,還用牙簽?!更可笑的偏還有一批現代藝術家,在街頭上搞雕塑,作壁畫,那算什麽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現著,那每日裏的雲,畫家能潑出那麽豐富的水墨嗎?那雨淋過的牆皮,連那廁所裏糞池中的顏色、那顏色組合了的形象,幾個現代藝術家能表現得有它離奇嗎?城河沿上學武術的算什麽玩意兒!武術是多好的名稱兒,卻讓人隻演成了一種花架子!人每晚都看電視,什麽奧林匹克運動會,那裏邊的人是人類的運動精英吧,百米賽跑能跑過一隻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們或許沒有這些運動員跑得快,但運動員能有半坡人的搏擊能力嗎?人一整個兒地退化了,個頭再沒有了秦兵俑的個頭高,腰也沒有了秦兵俑的腰粗。可現在還要苗條,街上還是要出售束腰褲、束腰帶,而且減肥霜呀、減肥茶呀的。人退化得隻剩下個機靈的腦袋,正是這腦袋使人越來越退化。
牛終於醒悟城市到底是什麽了,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適應了自然宇宙,怕風怕曬怕冷怕熱而集合起來的地方。如果把一個人放在遼闊的草原上,放在叢山峻嶺,那人就不如一隻兔子,甚至一個七星瓢蟲!牛想到這裏,喪氣地把頭垂得更低,它就聽見旁邊的行人在說:“瞧這老牛,好蠢笨的樣子啊!”它沒有生氣,隻是噗噗地噴響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們哪裏還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見牛並沒有發火,就走近來,用樹枝捅捅它的屁股,甚至還拍了它的耳朵,說:“它不敢動的。”它就睜了眼,站住不動。這不動,倒嚇得戲弄它的人都嘩地閃開,說:“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這個時候,真恨不得在某一個夜裏,闖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家去,強奸了所有的女人,讓人種強起來野起來!這種衝動,它是有過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聽一個老頭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中正播放《西遊記》,《西遊記》講的是一個和尚和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白龍馬去打了妖怪取佛經。它相信現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寫書的含義,隻會聽熱鬧。它就在那時想喊:不是師徒四人,那是在告訴說合四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經的!可現在,人已經沒有了佛心,又丟棄了那猴氣、豬氣、馬氣,人還能幹什麽呢?!
莊之蝶這日閑得無事,整理抄寫好了那一組魔幻小說寄給了報社,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他不知道鍾唯賢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麽情況,唯恐識出破綻。一推編輯部辦公室門,雜誌社的所有人員正合並了三張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見就說:“這就叫人不請天請。今日雜誌社慶賀勝利,說是不請了你這個編外的當事人,可你飄然而至,隻好我們少吃點兒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讓他坐下。鍾唯賢說:“大家說賀一賀的,要吃飯。吃飯就吃飯吧,偏要吃西餐,還要在這大樓上,就去西京飯店買了這些東西。
你來了,這也正活該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都舉起杯來,和作家碰一杯吧!”莊之蝶第一個喝了,說:“是我連累了各位,各位又齊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謝了!”周敏說:“要說連累,是我連累了雜誌社,又連累了莊老師,我向各位老師賠禮道歉!”李洪文說:“誰也不要道歉,誰也不用感謝,要感謝得謝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長!”大家就又舉杯相慶。吃罷飯,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料餐盒,用一根鐵絲拴了掛在窗外。鍾唯賢說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說就是讓景雪蔭和武坤刺眼,我們沒放鞭炮抖標語就算寬宏的了。莊之蝶坐在鍾唯賢身邊,悄聲問:“現在不登聲明,那邊有什麽反應?”鍾唯賢說:“她在廳長那裏又哭又鬧,武坤也給領導施加壓力,說她在丈夫麵前說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裏的掌櫃,現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裏,那丈夫就橫,苦得景幾次要輕生。這些誰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說,前日下午,他親眼看見景和丈夫親親熱熱逛商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