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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鍾唯賢說:“不讓來,誰也不讓來!”擺擺手又讓所有的人都出去,隻要莊之蝶在他身邊。眾人莫名其妙,隻好退出房門。鍾唯賢把懷中的枕匣交給了莊之蝶,說:“之蝶,人總是要死的。我並不怕死。我隻是傷心讓一個人苦了。她說好要來的。但她腿斷了。等她來了可能我已經死了。那麽,你把這個枕匣交給她,再給她一冊打官司的那期雜誌。這就是,我的財富,我全部財富。這個人是誰,你不要問。到時候,她——尋了來——你就——知——道了。”莊之蝶接過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騙了老頭,他想在老頭要死去的時候告訴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說出來,他自己寧肯今生永久帶著欺騙了老頭、浪費了老頭感情的內疚而折磨自己,也不願在老頭臨死前知道真相後以什麽都絕望了的空虛走到另一個世界去。莊之蝶給鍾唯賢點著頭,再次點著頭,眼看著老頭子身子劇烈地一抽動,手在胸前一揮,口緊閉,突然噗的一聲,一汪鮮紅的血漿噴出來了,那血噴得特別有力,血點十分均勻,像一朵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牆上;一部分又灑下來,落在他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莊之蝶沒有呼叫,也沒有痛哭,他靜靜地看著鍾唯賢一陣艱難的痙攣後,終於綻出了一個笑,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莊之蝶抱著枕匣走出房間,房間外的人擁上來問:“他怎麽樣?”莊之蝶說:“他死了。”一直抱著枕匣往過道外走,走到了樓房外,站在那裏。樓外的太陽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睜了幾睜,沒有睜開。


  眾人都擁進房去,醫生護士也跑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護士開始拔鍾唯賢鼻子裏的吸管,把床單的兩邊拾起來往一塊綰結,綰了一個大大的結。兩個護士就推了一輛平板車進來,將裹了白床單的鍾唯賢抬上了車。護士說:“誰是家屬?”沒人回答。護士又問了一下:“誰是家屬?”牛月清木木地靠在牆上,突然說:“啊,什麽事?”護士說:“這床單就屬於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兒交五元錢吧。”平板車就往樓外推,車輪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兒吱兒響。莊之蝶回過頭來,陽光激射的樓道口,平板車推出來,像是爐膛裏拉出來的鋼錠,或者是神話中的水晶宮裏運出的一車水晶,那白床單的這頭一顆圓圓的東西,在平板車推下三級低低的台階時,一下子滾到車板那邊,一下子又滾到車板這邊,似布袋裏裝著的西瓜。


  鍾唯賢的後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廳操辦,莊之蝶他們畢竟是外單位人,隻是由周敏傳遞消息,注視著哪一處安排不妥,方去向廳裏建議。鍾唯賢的老婆領著那個癡傻的兒子,去醫院的太平間揭了床單看了一下,於太平間外的土場子上燒了一刀麻紙,又讓兒子摔了裝著麵條和紙灰的孝子盆,就開始與廳裏領導談判,要求組織上補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兒子參加工作。談判進行了三天三夜,談判的結果如何,莊之蝶沒有去理,周敏也不過問。而李洪文卻告訴了那老婆說鍾唯賢臨死前把一個枕匣交給莊之蝶了,這老女人就來追問莊之蝶要枕匣。莊之蝶隻好當了她的麵打開枕匣,卻把那一遝遝信拿在手裏,說:“你看看,這都是編輯部業務來信,老鍾讓我替他作處理的,沒一分錢呀!”老女人說:“公家的信這麽稀罕地放在枕匣裏,人都死呀還不忘處理公家的事?他那心裏就沒有我娘兒,他那錢都花到哪兒去了?一個子兒也不留下?!”便把信讓莊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


  莊之蝶一連幾天不再閃麵,當聽說悼詞寫好後,他來文化廳找著領導,要了悼詞逐句逐字地修改。領導勸他不要感情用事,莊之蝶說,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讓大家討論討論吧。並起草了訃告,派周敏去報社發消息。報社的回複是報是黨報,凡發訃告的隻能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莊之蝶又連夜寫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發表了。當天,來文化廳送花圈的不下百人。文化廳領導同意了莊之蝶修改後的悼詞,並安排兩天後上午去火葬場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莊之蝶一個晚上在擬寫會場兩邊的挽聯,擬好就害頭痛,痛得要炸裂一般。孟雲房、趙京五、苟大海、周敏都來看他,他說:“遺體告別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讓去,人越多越好。你讓我好好睡睡,我是沒休息好。這裏擬了一副挽聯,也不講究平仄對仗了,你們看看意思表達出來沒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紗,無論如何找到龔靖元,讓他用墨直接寫上去。先在文化廳大院掛上一天,再掛到會場去!”眾人看那挽聯,竟是一幅長聯:

  莫歎福淺,泥汙蓮方豔,樹有包容鳥知暖,冬梅紅已綻。


  別笑命短,夜殘螢才亂,月無芒角星避暗,秋蟬聲漸軟。


  孟雲房、趙京五、周敏分頭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買黑紗,準備給這幫與鍾唯賢關係好的朋友每人一個,參加告別儀式時戴。等回來,莊之蝶並沒有睡著,唐宛兒就坐在床邊,柳月在廚房裏燒薑湯。她一進門,唐宛兒低頭把眼淚擦了,說:“師母,你也歇著,可別都把身子搞壞了。這次沒有這幫朋友,鍾主編不知後事怎麽個草草就處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兩聲,倒還隻是訴她的委屈,這算是什麽夫妻!”牛月清說:“這你哪裏知道,他們關係一直不好的。”唐宛兒說:“像她那個樣兒,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覺伸了手將莊之蝶身下的被角往裏掖了掖。牛月清看見了,眼睛瓷了一下,走過去把掖好的被角卻拉開,重新壓實;唐宛兒立即意識自己那個了,身子不自然起來,從床沿上挪身到床邊的椅子上,說:“我在潼關看過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麽好,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當時倒不大體會到那悲涼。鍾主編一死,我卻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淚。


  ”牛月清說:“鍾主編死時朋友們不是都在嗎?”唐宛兒說:“那算什麽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說:“心上人,心上什麽人?”莊之蝶說:“宛兒說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學。”牛月清說:“宛兒,你也知道這事?”莊之蝶說:“是我說給她的。”牛月清瞪了莊之蝶一眼,說:“這事你千叮嚀萬叮嚀不讓我給人說,你卻全說出去了?!宛兒,鍾主編那枕匣裏人都以為是錢,其實全是你莊老師以女同學的名義寫給他的情書!這事可得保密,說出去了,一是對鍾主編不好,二是對你莊老師也不好。”唐宛兒說:“人都死了,說了怕什麽?真相公開,外人隻能感歎鍾主編和莊老師的人好,做的是真正愛情的事!”牛月清說:“要說起來,咱隻能是理解鍾主編。真的抖摟出去,社會上就能有幾個像咱一樣理解了他?他畢竟是有家室的人,說愛情,兩個人過了一輩子了,都有那個癡傻兒子的,怎地能說沒愛情?”唐宛兒說:“那是兩碼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鍾主編說他可憐也可憐,說不可憐也不可憐的。一頭的白發,滿心的紅花,人活得也夠瀟灑了。


  隻可惜那個情人是個虛的……”牛月清說:“是個實的,她還能敢來?”唐宛兒說:“怎麽不敢來?要是我,知道鍾主編那份感情,我來抱了他的屍首好好哭一場的!”牛月清說:“你?誰能和你比?!”說罷了,又覺不妥,說:“我見不得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情人還不是娼婦、妓女?宛兒,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你給我說了還罷了,給外人說了不知又惹什麽是非?!柳月!薑湯還沒燒好嗎?”唐宛兒被搶白了一番,臉麵沒處擱去,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看看。”就到廚房去。


  牛月清看著莊之蝶說:“那枕匣裏的信你怎麽處理呀?同老鍾一塊火化了吧!”莊之蝶說:“女的寫給老鍾的是六封,老鍾寫給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將來好好寫一個長序,一塊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冊書的。”牛月清說:“明明是你寫的,倒口口聲聲那女的,你造個假的也自己都認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會有流言蜚語,景雪蔭的風波還不是教訓?這會我也不與你說,老鍾一死,你也是悲傷得糊塗了!”莊之蝶說:“你懂什麽?”不耐煩起來。牛月清說:“我不懂,我什麽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過分了!”唐宛兒端了薑湯過來,聽見兩人言語不柔和,就在臥室門口咳嗽一聲,聽著他們都不言語了,才走進去。


  遺體告別的那日,莊之蝶頭還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別多,花圈從靈堂大廳裏一直擺到外邊的場子上。儀式完畢,送鍾唯賢進火化爐,莊之蝶要親自去,幾個人把他勸住。有一個懂些按摩的人就在靈堂外的台階上給他捏頭。李洪文跑來說:“火化爐前排隊的特別長,看樣子明日還輪不到燒的,人家讓把遺體先停放到冷庫去。”莊之蝶說:“這怎麽行?鄉下死了人講究入土為安,城裏就是入爐為安。今日來了這麽多人,最後卻火化不了,這太刺激大家感情。


  再說你也知道你們文化廳情況,一時火化不了,後邊誰來具體在這兒經管?”李洪文說:“我也這麽想的,給人家反複說,人家就是一句話:排隊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說說?”這當兒,孟雲房從焚屍爐那兒跑出來說:“事情好辦了!”莊之蝶問怎麽給人家說通的,孟雲房說:“我進去看見那門口貼了一個紅字條,上麵寫著‘優待知識分子’,嗨,現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火葬場還行,也優待知識分子了!”李洪文說他怎麽沒注意那紅字條兒,孟雲房真是獨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說鍾唯賢是高級知識分子,現在就可以提前入爐了吧?那管理員說:“知識分子?怎麽證明是知識分子?”莊之蝶說:“他是《西京雜誌》的主編。”那人說:“有證件嗎?”莊之蝶說:“什麽證件,來火葬人還把證件帶上?我們做證明也不行嗎?”李洪文就說:“這就是莊之蝶!”那人說:“莊之蝶是幹啥的?中國人十一億,我記不了那麽多名字。什麽單位?”李洪文說:“你連莊之蝶都不知道呀,單位是作協。


  ”那人說:“做鞋的?鞋店裏怕沒有知識分子吧!我們這裏隻認高級職稱證,什麽教授呀,總工程師呀的。”莊之蝶說:“我做什麽鞋不用管啦,這死人卻是有高級職稱的,記住,是編審,不是什麽張嬸王嬸!”那人說:“你火倒比我大?!拿證來!”三個人都傻眼了,莊之蝶讓李洪文去找廳長來,廳長來了說他是廳長,死者真的是編審,高級知識分子,隻是還沒有發下證來人就死了,他可以證明,並要留下名字、電話以供調查。那人就讓寫證明條。寫了,卻說沒有職評辦的公章,如今西京就這一個火葬場,死人太多又來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領導幹部的,冒充知識分子的。說:“我燒這樣的人多了,騙不過的,知道職評辦的公章是什麽樣兒!”沒辦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廳長的小車速去了職評辦蓋公章。約摸一小時後,兩人高興返來,老遠處手揚了一個小紅本本,說:“職稱辦的人一聽情況,破例發了證了!”莊之蝶便過去把證件讓那人看了。那人沒有說話,就把鍾唯賢的屍體推到爐前,用一個長長的鐵鉤扒著裝進一個爐箱裏。莊之蝶咬牙切齒地看著,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紅本本扔進了爐膛裏,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靈堂大廳的外邊,一腳踩去,發動了“木蘭”,跟誰也未打招呼,瘋一般騎上去駛走了。


  半個月裏,莊之蝶任何人也懶得去見,唐宛兒從她家幾次讓鴿子帶了信來,約他過去,他接了鴿子取下字條,並不寫一個字地放鴿子又回去。在家待著,來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門口吮喝了牛奶,就騎“木蘭”去那些低窪改造區閑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來這兒幹什麽,整晌整晌在推土機推倒殘牆斷壁的轟鳴聲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紀蹲在土堆上嘮叨的人。這些人嘮叨著這片低窪區的過去是怎樣的有著幾家妓院。有叫鴨子坑的,鴨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樓上妓女能歌善舞,身價昂貴。鴨子坑來的都是趕車的馬夫、終南山下來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趕毛驢販運火紙、瓷器和棉花、煙草的腳戶,一個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兒們一碗餛飩就行了,可以放那麽一炮,還可以整夜讓她抱了腳暖。他們嘮叨,哪一處原是住著一個彈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個棒槌在敗絮上嗡兒嗡兒地彈。人窮得冬天買不起個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頭巾,耳朵梢子都凍幹,卻樂哉得很。一邊打弓弦,一邊雙腳還按了弓弦的節拍跳動。


  真是破鍋配了爛勺,那老婆原在關中西部塬上來的戲班子裏敲板兒,人稱敲豬皮的,嫁了來豬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響,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與祝英台》:“蹴下尿尿寫文章,立著尿尿狗澆牆。”他們嘮叨,哪一處是陸家辣麵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純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氣就大。陸老頭是個駝背,生養的女兒卻水色,就被一個軍官收去做了小了,這陸老頭從此也闊起來,不賣辣子麵,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頭品麻哩。但軍官的小老婆不知怎麽回娘家卻吊死在那院後的香椿樹上,陸老頭沒了臉麵,賣了房子搬到別處去住。這房子後來連住過三戶人家,卻都不出兩年,老婆就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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