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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牛月清說:“夏捷對著哩,老婆就要管著男人,要不針眼大的窟窿就要透出拳大的風!”孟雲房說:“就是,有夏捷管著,我現在還是個童男子身子!”莊之蝶就尷尬地笑,拿了煙鬥來吸,不免說了一句:“那你是唐僧麽,可就因為唐僧是一身童男子肉,去西天取經才那麽多妖精想吃他他才那麽多難的。”汪希眠老婆就抿嘴兒笑。孟雲房說:“大畫家,今日怎不見你說話,夫人在場就學乖了?”汪希眠老婆說:“他笨嘴拙舌的,倒還怨怪我了?!”孟雲房伸手去從莊之蝶嘴裏奪了煙鬥要吸,汪希眠老婆說:“雲房你不講衛生,煙鬥和牙刷一樣是專用的!”孟雲房把煙鬥又給了莊之蝶,說:“咳,你們這女人就講究個衛生!你說汪希眠笨嘴拙舌?那日在喜來登舞場,我怎麽看見他和你說得那麽熱乎,那嘴隻是給你長的?”汪希眠老婆說:“什麽喜來登,我可從來沒去過。”孟雲房說:“哎呀,我怎麽說這些,打嘴打嘴!”汪希眠就說:“雲房你別當戰爭販子,你要編排我,我可要說你了!”夏捷說:“你說他好了,我不吃醋的。


  男人家找情人,女人家也會找嘛!”阮知非說:“看樣子你也找過,怎麽沒聽說過?”夏捷說:“之蝶吃了一塹,我也要長一智嘛!”阮知非拍手道:“好,好,為你這句話幹杯!”眾人又哇了一聲,喝了一杯。牛月清說:“不要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我就見不得說這詞兒,總覺得情人就是有妓女的味兒!”眾人便失了興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好。汪希眠便說:“把酒倒滿,我提議一下,一場官司贏了,咱是來向之蝶祝賀的,就都和之蝶碰杯恭喜吧!”阮知非卻不端杯子,用筷子夾菜要吃,說:“早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上午有工作;中午要多喝不要少喝,因為下午要開常委會;晚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回家要見老婆。”大家哄地又笑了。汪希眠說:“你這是聽街上那收破爛的老頭說的,你開什麽常委會?今日又不是星期六,見什麽老婆?柳月,把酒給他倒滿!”阮知非忙說:“我喝的,喝的!一口都得喝幹啊。感情深,悶一悶;感情淺,舔一舔!”第一個和莊之蝶碰了杯,將酒倒進口去。


  汪希眠說:“咱不學他的野蠻裝卸法。”眾人一一和莊之蝶碰杯,吱兒吱兒品喝下去。牛月清端了熱菜出來,孟雲房就給她一個杯子也讓碰杯。周敏碰了一下,又端了一杯說代表唐宛兒也碰一下,牛月清就說這杯酒你讓柳月跟老師碰吧,柳月便端了碰了一個響。莊之蝶見眾人皆杯幹酒盡,連聲謝著,把杯子舉在空中,卻抖得喝不下去,猛地倒進口中,眼淚就刷刷地淌下來。他這一淌淚,酒桌上全啞了。周敏過去扶了莊之蝶,問:“酒辣著心了?!”莊之蝶越發嘴唇抽搐,大聲吸鼻,哽咽不能成聲。牛月清趕忙說:“他這是太激動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太傷心的事能落淚,太高興的事也落淚。官司打了這麽長時間,其中曲曲折折的事太多,總算官司畢了,又見你們都來了,就犯激動了。”就對莊之蝶說:“你是不是到臥室去歇歇,緩緩情緒再來喝?”莊之蝶就說:“我去歇一會兒,實在對不起的,你們盡情喝吧。”回到臥室去。汪希眠老婆卻跟進來,低聲說:“之蝶你心裏哪不舒服?”莊之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


  汪希眠老婆說:“這你瞞得過我?官司打贏了,你臉上不該是這氣色,剛才我一進門就瞧著你不對的。”莊之蝶說:“你不要問啦,你去喝酒吧,你讓我緩一緩就好了。”這老婆才要坐在床沿上再說話,見牛月清進來了,就說:“之蝶明顯地瘦多了,這就全靠你操心他了。龔靖元一死,大家一下子覺得人活著全不如一棵草的,越發要看重身體啊!”牛月清說:“人人見我都是這麽說,這真成了我的壓力。莊之蝶現在是大家的,在我這兒隻是保管著。他要是身體不好,我這保管員也就沒辦法給大家交代了。可他哪裏聽我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行,卻幹起什麽來都任性放縱,人不消瘦才怪哩!”汪希眠老婆說:“他們這些人都是這樣。”莊之蝶低頭不語,又在煙鬥裏裝了煙吸。牛月清就把煙鬥奪了放在床櫃上,說:“你瞧瞧,正說著他又抽煙,我一再說煙少抽些,可他就是不聽,現在竟抽起煙鬥了!”孟雲房在客廳裏喊:“月清,你怎麽也去了?你們當主人的怕酒少,就巧法兒都先退席?!”牛月清就說:“來了,來了,今日非叫你喝夠不可!”拉著汪希眠老婆就出去了。


  又喝了一通,樓下就又是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響,接著是雜亂腳步聲。牛月清說:“這又是誰來了?柳月,快去接接。”柳月開門出去,很快卻回來,說:“大姐,是……”牛月清說:“誰的?”柳月說:“是……你知道的。”說完倒轉身進自己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來的都是客,你慌什麽?”抬頭看時,一個冰箱就抬進來,後邊的人更多,抬進來的是電視機、洗衣機、音響、空調機、烘烤箱、四床被子、兩個枕頭、氣壓水瓶、臉盆、鏡子、刷牙缸和牙刷、牙膏、毛巾、一隻瓷碗、一雙筷子。抬東西的人一放下物什,瞧著屋子裏坐不下,就走到門外樓道裏,最後進來了大正。牛月清一下子驚叫起來:“哎呀,是大正呀!事先怎不打個電話的,我們好在院門口接著!”大正說:“我娘讓把這些嫁妝先送過來,還有兩個大組合櫃子,長短沙發,因為搬起來費事,直接已放在新房裏了。今日這麽多客?!”牛月清就喊:“之蝶,之蝶,你快出來,看誰來了!”莊之蝶出來,也驚喜不已,忙讓大正坐了,又招呼樓道的人也都進來。大正說:“不用了,讓他們回吧。”那些人就袖著手下樓走了。莊之蝶還是攆上散發了香煙,回來對酒桌上的人說:“你們都不認識嗎?這就是大正。


  咱們市長的大公子,也是柳月的未來女婿!”大正扶了沙發背後站起來,開始笑,掏一包煙,攔腰撕了,一一敬了眾人,還在笑。眾人卻發呆了。已經耳聞柳月與市長的兒子訂婚,沒有不熱羨了柳月的好命;如今見了這般人物,心裏便各人是各人的譜,站起來把煙接住了。然後就請其入座,說幸運相識,說恭喜訂了柳月這個美姑娘,說市長的功績,讓一定轉達對市長的問候,還掏了名片遞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說道:“都是西京城裏的名人嘛!”孟雲房說:“什麽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沒個和我劃拳的,新郎官咱們來幾下!”牛月清說:“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還沒結婚,什麽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讓大正代著,來敬敬市長。大正,你端起,放開喝,在我這兒隨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這麽沒出息的,這陣倒沒見你人了!”柳月從臥室出來,已是換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妝,卻羞羞答答的樣子,說:“你們喝麽,我不會喝的。”牛月清說:“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孟雲房說:“我說柳月不見了,才是化妝,女為親愛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過來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趕緊又跑到廚房去。


  孟雲房說:“柳月這就小家子氣了!今日大正搬來這麽多嫁妝。那日結婚,彩車來接,一街兩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時候就要親自來送帖子。你說說,要我們送些什麽禮,不要都送成了一個樣兒,你說還缺什麽?”柳月在廚房說:“缺個銀行。”孟雲房說:“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隻指望將來我和你夏姐要飯了,還得去求你的,這麽說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說:“謝謝各位厚愛,結婚那日,當然柳月親自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給我們熱鬧熱鬧啊!我這裏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說:“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們喝的時間長了,你和孟雲房喝吧。”大正說:“這孟老師喝的是飲料,他會灌醉了我的!”洪江說:“孟老師你們劃拳,你輸了我替你喝。”孟雲房就和大正劃開來。這邊一劃著熱鬧,幾個女人就坐著沒事。


  先是汪希眠老婆去和柳月說話;後來夏捷去看嫁妝,洪江的小媳婦也去看了,一邊用手摸,一邊嘖嘖稱讚,估摸著這些嫁妝的價錢兒。夏捷說:“市長是有權有地位,論錢還真比不了你們做生意的人,瞧你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婦說:“一千二的,這是名牌啊!”夏捷說:“嚇,這麽貴的!今日來的不是名寫就是名畫、名演、名吹,還有名穿!那你們真比市長強哩。”小媳婦說:“錢是比市長多,但市長家的錢含金量大哩!”兩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兒,嘰嘰喳喳論說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們到自己臥室,關了門說:“你們笑話我了。他那麽個人樣兒,誰肯嫁了他,隻有我這當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說:“小妹子不要這麽說,市長家是什麽好條件,再說大正是不錯的。


  ”柳月說:“好姐姐,你是啥場麵都見過的人,你說大正是不錯嗎?”汪希眠老婆說:“那對眉毛多濃的,人也老實。”夏捷說:“除了腿,身體蠻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婦也說:“好。”柳月卻眼淚流下來,說:“我聽得懂你們的話,他隻是個濃眉毛,老實人。腿都殘了還談身體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妝,晚不送嫁妝,偏偏今日來送!”說著又流淚。幾個女人又勸:“圖不了這頭圖那頭的,再說,這也不是一般女孩兒能享得的福!”就聽見孟雲房在客廳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來代他喝酒!”柳月說:“他是沒腦子的,今日來做客,怎麽就能喝得沒個控製?孟老師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就是不出去。外邊的就亂糟糟地嚷著還要大正喝。不一會兒,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爛泥一般的大正進來,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時候,大正的鞋脫下來,一隻腳端端正正,一隻腳卻歪著,五個指頭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蓋了,還隻在哭。


  眾人見柳月哭,以為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卻也酒到八成,說大正沒采,怎麽喝這麽一點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輕時喝酒是多瘋的,曾和龔靖元一杯對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涼水一樣的。一說到龔靖元,他又傷心起來,呼哧呼哧地哭,幾個女人悄悄去說了柳月的話,大家都覺得沒了意思。汪希眠就對阮知非說:“你哭什麽呀,你真會緊處加楔!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要哭,到柳月那兒放聲哭去,別在這兒敗興。”就對莊之蝶說:“之蝶,我們要回去了,大正來可能還有話和你們說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還在留,眾人皆說:“客氣什麽!”就一哄散去。莊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門口,末了對周敏說:“宛兒是病了?”周敏說:“不要緊的,我讓她改日來看你們。”莊之蝶說:“病了讓她好好歇著。我聽你給師母說她的病,就尋思可能是消化不好,這裏有一瓶藥,你帶給她。”就把一個封閉得很好的藥盒兒給了周敏。


  唐宛兒打開了藥盒兒,藥盒裏是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瓶蓋,瓶子裏沒有藥,有一塊揉皺了的紙,上邊寫著:保重。婦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滿臉羞愧地從文聯大院的那一個家門出來,婦人深深地感覺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隻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險,但氣球一旦吹起來卻無法遏止要往大著吹的欲望和興奮。她無法不愛著莊之蝶,或許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愛著莊之蝶的時候愈會感到一種內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見到牛月清,也已經不大去那個家裏幽會。她也明白莊之蝶為什麽數次問她他自己是不是壞人,雖然她對莊之蝶說過:“你覺得太難了,咱們就隻做朋友,不再幹那事了吧。”雖然她這樣說是一種試探,雖然莊之蝶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兩人每次見麵,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覺裏又幹了那種事。但是,牛月清卻狠心地把鴿子殺了,殺了又燉成肉湯讓她和莊之蝶來吃,她對於那個家庭主婦的內疚之情一下子割斷了。


  如果我傷害過你,那麽你也傷害了我,一對一,我們誰也不欠著誰的了,我們如從未見麵的陌路人了。唐宛兒這麽一路想著,到家的時候,她便是一身輕鬆,甚至突然間變得勤快,打掃房子,洗滌衣物,在這個晚上她對著周敏說:“你不快些來睡嗎?”周敏是在吹塤回來寫那一本不署名的書。周敏說:“來的,來的。”就收拾稿紙,然後去溫了水洗了下身,高高興興上到床來,她卻呼兒呼兒已經瞌睡過去了。這一睡,她就連睡了三天沒能起來。她是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醒過來睡衣全然濕透,但她記不清夢裏的情節,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單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條在熱爐上烤著的魚。三天後,她搖搖晃晃起來,一個人從床邊坐著又去沙發上坐,沙發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嚕嚕的叫聲,踮著腳跑出來,倚在院中的梨樹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雲,那是雲不是鴿子,淚水就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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