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借據

  全府都不明白西門慶怎的突然大發雷霆。吳月娘她們正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踢毽子玩,轉眼就看到大官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連忙一溜煙都走了。只留下遲鈍的孫雪娥,還捨不得腳下的毽子,還在歡聲笑語的追著玩,讓西門慶趕上踢了兩腳。孫雪娥當下就站不住走不動,倒在地上哭天抹淚,又是叫大夫,又是大叫我殘了,搞得全家雞飛狗跳。等回房一看,腿上青腫了一大塊,動都動不了。西門慶當晚宿在書房,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


  不過到了第二天,大官人便恢復了常態,首先派人去了趟獅子樓,通知東家不必虧本賣炊餅了,新招的臨時幫工一律遣散。


  然後派玳安,街上尋來兩個賭錢的光棍搗子,一名張三,一名李四——都是雞鳴狗盜之徒——如此這般了一番。


  看著兩個潑皮點頭哈腰的離開,西門慶這才覺得順了口氣。蚍蜉撼大樹,他西門慶還從來沒有過認慫的時候。這已經不單純是為了爭一個女人過家家了,那潑辣貨分明是在和他開戰!


  *

  鄆哥被無情裁員,拎著個小包袱,灰溜溜地被趕出了獅子樓。


  不過他只沮喪了一小會兒。東家為了炊餅產量不計成本,對待幫工也十分優厚,這幾天的收入足足幾百個大錢,算是一筆肥美的外快。失業了又怎樣,繼續賣雪梨的老本行嘛。


  不過他想著,最好還是跟武大跟嫂子報備一番,表明自己不再為他們的競爭對手效力——兩頭都討好一下,畢竟沒壞處。


  正盤算著,只覺得肩膀被重重一扒拉,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鄆哥氣躥頭頂,剛要開罵,往上一瞄,不由得縮脖子住口。只見一個喝得赤紅臉五大三粗的醉漢,在大街當中邁著八字前行,旁邊已經有三五個挨撞的,都是敢怒不敢言,趁早靠邊完事。


  那醉漢徑直漂到武大家門口,指著牆邊屯著的一缸缸腌菜醬料,大聲問道:「喂,你這鋪子里,有砒`霜沒有?」


  武大從成堆的醬缸里鑽出來,一臉茫然:「誒?」


  鄆哥一個激靈,連忙停住腳步,悄悄挪到一頭小毛驢後面。這是找茬的來了!

  「問你呢,我們要買砒`霜!」


  武大還不明白,老老實實答:「眼下我們賣醬菜。要砒`霜,得去藥鋪啊。」


  潑皮張三鼻孔一翻,「沒砒`霜,烏頭也行!給我稱一斤先!」


  武大開始覺得不對勁,呆在原處沒動。


  醉鬼一拳頭砸在門板上,驚得武大差點跳起來,「喂,武大郎,你真不知道俺是來幹什麼的?裝傻是不是?」


  武大這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趕緊抓起手巾擦手。


  被潑皮張三抓去手巾丟在地上,揪住領子,噴著酒沫子叫道:「你這廝,三年前死老爹,問俺們家借了一百貫錢,說好了大加一利息,怎的一直就是縮頭烏龜,生意眼見做得紅紅火火,半個子兒也不知道還?嗯?」


  武大嚇得一哆嗦,一面掙,一面分辯:「哪有的事,我爹已經死了二十年了……」


  「啐!」潑皮張三怪眼一瞪,「放屁!放屁!死鴨子嘴硬,你倒是翻臉不認人,當初借錢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給俺們兄弟倆跪下磕了十七八個響頭,這會子想抵賴了?」


  「我沒管你們借錢……」


  「沒管俺借錢,俺今天為啥管你討?為啥不找別人?難不成是你長得好看?」


  武大再遲鈍,這會子也回過味兒來了,急得抓耳撓腮,奈何被人家死死抓著,只得踮著腳尖,臉脹得通紅。若說是其他的指控,以他的性子,誠懇道歉,息事寧人,倒也罷了;但一百貫錢可不是小數目,砸在人腦袋上都能砸出命案,就是死也不能認啊!

  「沒,我沒借錢……你說我借錢,得、得拿出文書保人,否則就是、就是……」


  動靜越鬧越大。鄰居幾家人已經習慣了武大家這陣子三天兩頭的出事,照例出來看熱鬧。劉娘子還在月子里出不來,換成了貞姐她爹,探頭探腦的瞄了一眼。「潘金蓮」九貫錢雇了貞姐去,大大挽救了他在鄰居眼中的面子,又是雪中送炭一筆錢,開始他還覺得挺感激,但沒多久又一肚子不滿:這六娘子帶著他女兒天天拋頭露面,不是把閨女家名聲都糟蹋了?但人家是僱主,總不至於把九貫錢退掉——因此對武大家多有微詞。見武大獨自一人在家,被兩個醉鬼推推搡搡,反而抱起胳膊,頗有些事不關己的風度。


  鄆哥掉頭就往外跑。武大要糟糕,好歹念著這麼多日子的合作情誼,趕緊把嫂子叫回來!

  剛跑出一步,卻眼前一黑,面前眼見橫起一堵牆,再抬頭看,另一個滿臉橫肉的搗子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呢。


  鄆哥護住懷裡的包袱,乖乖地貼牆站好,一個手指頭也不敢動了。


  潑皮張三見來了同伴,更加有恃無恐,叫道:「你不是說保人嗎?我這個兄弟就是保人!文書在這裡!」說著果真從袖子里掏出一卷厚白宣紙,往武大眼前一摔。


  武大哪裡認得,連聲叫道:「不是我寫的!你們休要平白欺負人!沒錯,俺武大是跟街坊鄰居借過錢,可是全都……」


  本來要說「全都還清了」,兩個醉鬼哪容他再出一聲,揪住話頭,大叫道:「是了!當時俺們就住你隔壁,就是你街坊!這矮子借錢不還,還撒野!」


  說完,一個拳頭朝下招呼過去,咚的一聲,武大鼻子早著,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帶碎了兩三個醬缸。他不顧鼻血,心疼大叫:「沒王法啦,當街打人……」


  「打的就是你!三寸丁谷樹皮,欠債不還癩皮狗!」


  眼看著第二下拳頭又壓下來,武大本能地抱頭縮低,蜷成一團,心裡委屈又生氣。少年時期沒少被這麼平白無故欺負過,從來都是打碎牙齒和血吞,乖乖受著別人的嘲笑和白眼。可現在……現在他三十歲了,有個做都頭的兄弟,有個聰明美貌的娘子,還會掙錢掙到讓鄰居們羨慕!

  武大在拳頭雨中大喊:「沒王法了!來人吶,咱們去見官!哎唷,見、見官……說理!我說沒欠錢,就是——哎唷,沒欠……來人……」


  「見官就見官!俺們還怕你不成?」


  ……


  等保長和幾個小吏趕到的時候,武大已經被打青了一隻眼,鼻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房裡的醬缸醬菜也被打翻了大半,大門更是被踹出了好幾個窟窿。街上烏央烏央的鬧成一片。衙役呵斥走了看熱鬧的群眾,幾根鏈子將武大連同兩個潑皮一同拴起來。


  武大念著去衙門裡怎麼都能說理,倒是不太害怕,眼看著打人的兩個醉鬼也被捆上了,終於硬氣一回,朝倆人「哼」了一聲,又心疼地看了看自家的一片狼藉,這些都得讓他們賠!


  等潘小園聽聞消息,帶著貞姐趕回紫石街,只看到一個爛攤子,十幾個人圍在自家門口,都在撅著屁股撿那掉在地上的醬菜。街上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看客,還戀戀不捨的指指點點。


  鄆哥一下子躥過去,顧不得調整自己那破鑼嗓子的音量,嚷嚷:「嫂子嫂子,大郎讓人誣陷借錢,打了一頓,還帶到縣衙去了!」


  潘小園一怔,依稀覺得這個戲碼有些似曾相識,來不及多想,把貞姐一推,「幫我看家!」便急急忙忙朝縣衙奔過去。


  圍觀的幾個老夫子連連搖頭。這世道,婦人家居然拋頭露面去公堂,人心不古哪。


  武大和兩個搗子卻是被徑直轉送到了提刑院,當值的夏提刑立刻升廳,看著武大就問:「你就是紫石街賣炊餅的武大郎?聽這兩個人說,你欠錢不還,還打人?」


  武大一臉茫然,一手捂著腰,一手指著身邊兩個漢子,說:「青天大老爺明鑒,是他們打我……我沒欠錢,沒動手,我不認識他們……」


  他哪裡有對簿公堂的經驗,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話,最後一個衙役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行了,老爺知道了!

  武大連忙噤聲。


  夏提刑又將潑皮張三李四打量一陣,一眼就看出也不是什麼好人,粗聲問:「你們怎麼說?」


  兩人連忙跪下,滿臉橫肉里擠出三分委屈,拿腔拿調地說道:「青天大老爺明鑒,明明是這人為了葬他老爹,欠了俺們一百貫錢,三年沒還,連本帶利應當是一百五十貫。俺哥倆打聽到他在縣衙廣場做炊餅生意,賺得盆滿缽滿,這才商量著向他討還欠債,卻無端遭他辱罵,又打小人!今日真是晦氣,大老爺要為小人們做主啊!」


  此時提刑院外面,看熱鬧的百姓蜂擁而至,看到兩個潑皮硬裝小媳婦樣,低眉順眼得活靈活現,紛紛低聲笑了起來。


  夏提刑也覺得有三分好笑,心裡好奇,聽他們把話說全了,才捋著下巴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評論道:「嗯,一百貫也不是小數目。空口無憑,你們說武大郎欠你們錢,可有證據?」


  潑皮李四連忙道:「有,有,白紙黑字的借據!」袖子里掏出文書,畢恭畢敬呈了上去。


  圍觀的百姓嗡的一聲議論起來,驚訝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一百貫可不是鬧著玩的,武大郎真敢借這麼一筆錢?他要造反不成?


  幾個站前排的,脖子伸得比鵝還長了,看到那紙上密密麻麻一堆字,只是認不清。


  夏提刑呷了口茶,讓人將那「借據」拿過來,微微瞟了一眼,臉上神情明明是「誰知道真的假的」。咳了一聲,展開來讀。


  「立借票人武大郎,系本縣炊餅商戶,今因父喪,無錢發送,借……」


  外面的百姓都豎起耳朵。夏提刑卻忽然頓了一頓,沒下文了。


  一本正經的文書下面,被人添了幾行潦草的蔡體字,尋常老百姓讀不懂。


  「借據為真,武大有罪,煩請通融。謝儀若干,已抵貴府,萬望笑納。」右下角小小地畫了個押。


  夏提刑盯著那「借據」沉吟半晌,拍案大怒:「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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