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祖宅
武松的所作所為,看似隨意任性,但當他真正開始實施一個計劃的時候,總是會讓人覺得,他已經在娘胎里就已經從頭到尾打好了草稿。
比如他宣布了去清河縣的計劃,卻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居然開始磨蹭。在廟后井裡打來水,仔仔細細洗掉手上臉上的泥污灰塵;又從行李里找出一身灰撲撲的衣裳,換下了此前的衲紅綉襖,腰帶換成白麻布帶;脫了趕長路的皮靴,行李里找出一雙帶紅邊的輕軟月白布鞋,紅綢子扯掉,換上。接著,在武大墓前拜了三拜。等最後一個頭磕完的時候,太陽下那棵古柏的影子恰好投向正北。
武松站起身來,朝潘小園扔過去一頂檐帽:「動身。」
潘小園不屑於纏著他解釋,檐帽戴好,整整衣服,跟武大默默說了聲再見,跟了出去。
逃出了那個幾乎必然的宿命,忽然覺得武松也並沒有她印象里那麼狠辣變態了。畢竟,他手中的刀,拔得出來,也收得回去,不是嗎?
況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破廟外面是一條荒得幾乎看不出的小路。走上半里,便拐進一條幾尺寬的土路。土路拐彎的地方,幾顆槐樹蔫頭耷腦的相依為命。槐樹後面轆轆聲響,一輛牛車由遠駛近。一個小鬍子車夫優哉游哉地吹著口哨,不時象徵性地揮幾鞭。
武松直接走到路當中,穩穩的立著不動。那小鬍子車夫連忙叫停,見武松器宇不凡,忙微微起身,拱手問:「敢問這位官人,有什麼事嗎?」
武松道:「你這車,是陽谷縣官庫派出來,去馬陵道口收農產的?」
那小鬍子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每日都來走這麼一趟。不知官人……」
武松走近幾步,「認得我嗎?」
小鬍子大著膽子將武松看了看,覺得眼熟,「官人,這……」
武松從腰間掏出個鐵牌,給他看了,一邊道:「我是陽谷縣步兵都頭武松。」
那小鬍子啊呀一聲,滾下車就拜:「莫不是景陽岡的打虎英雄武都頭?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都頭千萬恕罪……」
武松順手將他拉起來,用上級的口吻說:「今日我要有緊急公務在身,需要……拘捕逃犯,將你這車徵用三個時辰,往清河縣一個來回。耽下的公事不必擔心,你回去之後說明情況,不會有人罰你。」
陽谷縣武都頭公然違法亂紀、劫持人犯的消息還沒傳開。那小鬍子一聽,信以為真,兩眼直發光。
「都頭放心,小的一定不會誤你的事!」
一面說,一面點頭哈腰的請武松上車,又極其利索地幫他把行李搬上去。最後又看到旁邊傻站著的一個女眷,「這、這位娘子是……」
「我手下的女捕頭。拉她上車。」
小鬍子肅然起敬,躬身獻出胳膊,把一臉懵圈的潘小園也請了上去。
牛車重新轆轆開動,在岔路口拐向左,直奔清河縣。微風拂面,旁邊的草地和泥土開始加速倒退。
武松也沒料到這人如此配合,順口說:「不用這麼著急……」
那小鬍子在前面笑道:「都頭說哪裡話!小人從小的夢想就是做捕快,拘捕江洋大盜為民除害,可惜沒有學武的天分,現如今只能是個趕車的。小人趕車趕了十年,就是為了等這一天!你們坐穩了!」說完,口裡一唿哨,鞭子狠命一抽,車子猛地一顛,飛馳起來。
武松笑道:「難得你一片忠義之心。」
潘小園看著眼前的一派田園風光,再看看旁邊滿臉和煦的武松,再看看前面那個殷勤趕車的小鬍子,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麼臭不要臉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武松的人設啊!
肯定是宋江教的。
只是坑了人家車夫了。不過轉而一想,不知者無罪,那車夫圓了一個大俠夢,回去就算被告知了真相,也只能算個無知受害者,算不上從犯。怪就怪陽谷縣刑警大隊效率太慢,沒有把通緝令及時發到鄉下。
況且,武松這麼做,也多半是因為帶著個累贅。要是他孤身一人,要去幾十裡外的清河縣遛個彎,是不是輕功一使,嗖嗖的就能飛過去?
武松心裡顯然也有同感。半閉著眼假寐,一隻耳朵聽著外面動靜,心裡頭飛快地思考所有可能的出路。
兄長逝世給他帶來的打擊,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處理掉,回憶埋在心裡,悲傷留在夜裡。而現在,他要報仇,要跑路,還要應付另外的一些人……
跟嫂嫂——即使是前嫂嫂——朝夕相處未免尷尬,可哥哥的囑託不能當兒戲——當然只算那前半部分,他要是事事都聽哥哥的,那他也不是現在的武二了。
但就算他給自己減了個負,這份擔子也遠比武大想象中的要重。那部分這年頭世道不太平,小老百姓命如草芥,年輕的女人孤身在外,更是危險環伺。要是武大在黃泉路上,突然發現娘子追過來做了伴,還是副橫死鬼的可怕面相,武大在地下也要哭的吧。
況且,就算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憑道義,他也不能眼睜睜的把她扔在這片是非之地,那樣跟殺了她有什麼區別?最起碼,得想個辦法,給人家安置了後半輩子。
最簡便省事的一條路,就是給她找個安穩的人家,配得上她才貌的,讓她踏踏實實的過上正常的生活。武松當然知道起初她嫁給自家大哥,是能把人逼瘋逼死的委屈。但武大何嘗不是可憐人,又是他血肉相連的恩人,有時候也只能昧著良心裝瞎。
雖然也知道她不是什麼賢妻良母,但方才他近乎極端苛刻地將她從頭到腳都解剖了個明白,並沒有什麼觸犯他原則的污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甩掉之前最好對她厚道點。
思及此處,便開口跟她商量:「嫂嫂……」
潘小園後背一麻,條件反射般地從袖子里抽出珍藏的休書,往他眼前恭恭敬敬地一供。
「請你別……別再叫我嫂嫂。我跟你們武家沒瓜葛了,這可是你哥哥的意思!」
眼下她的思緒徹底沉澱下來,已經想通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武松已經徹底回復成了以前那種三好青年模樣,大約是不會朝她動刀子了;可要是真的還當武松的嫂嫂,結局如何,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這時候的女人嫁不由身,眼下她潘金蓮無父無夫無子,作為她唯一的男性「親屬」,武松擁有支配她終身大事的絕對權力,把她嫁給任何一個隔壁老王都合理合法。
武松方才無意識朝她瞟的那幾眼,眼神里滿滿當當地寫著居心不良。論謀略心機,若是說策劃個什麼殺人滅門,武松可以做到面如死水,任何人都別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線索;但要是論保媒拉縴、娶婦嫁女,陽谷縣最窮的媒婆都比他專業一百倍。
武松還真無法反駁她這話,但武大的囑託他也不能當沒聽見。於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麼著,我認你做個姐姐,以後也方便……」
「不不、也不成,我……」
潘小園雙手亂搖,趕緊堵上這條路。被他叫一聲姐,自己得折幾年壽?別說他如此客氣,只是看在她以前的嫂子身份上;就算是她臉皮再厚,也絕不能冒險再跟他沾親帶故。
倘若對面坐的是浪子燕青,說到拜姐姐,一定是話音未落,就「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當機立斷一氣呵成,讓人再也沒有推卻的空間。可惜武松還是少了那麼一份該折腰時就折腰的覺悟,這麼一猶豫的工夫,已經錯過了難得的坑人的機會。
潘小園將那休書寶貝似的收起來,不太敢跟他的犀利目光對上,低眉順眼,小聲強調一遍:「奴家眼下無親無故,嫁人由身,再或者是誰都不嫁,用不著武都頭你操心費力。等你和西門慶了結完畢,咱倆互道珍重,相忘江湖……」
說著說著就有點小激動。離她夢寐以求的自由生活就差那麼一點點了,再不用擔驚受怕,再沒有閑言碎語,雖然日後的生計來源還是個問題,但她一個大活人,又已經在這個世界熟悉了這麼久,總不會自己把自己餓死。武松呢,也自有他的陽關道,雖是一代傳奇,跟她再無關係。
暢想了一番,忽然又覺得有點傷感,自言自語地小聲說:「不過呢,江湖險惡,你以後最好要多加留心,十字坡的酒館不幹凈,孔家莊的惡狗會傷人,……」
前面趕車的小鬍子回過頭來,嘻嘻笑道:「都頭,娘子,你們商量什麼呢?是不是在制定抓捕的法子?」
潘小園猛地打住。她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從武鬆手底下虎口餘生,如今心裏面撒歡得過頭了!怎麼能說這些未卜先知的話,等著露餡兒呢?
一頭的冷汗,睜眼一看,好在武松見攀親無望,早已經把她當成空氣,一塊手巾蓋著臉,幾乎睡熟了。
從東京馬不停蹄他趕回來,一路上幾乎沒合眼;接下來又將是一連串的奔波和惡戰。他要抓緊一切時間養精蓄銳。
那小鬍子還一臉期待地等著答案。潘小園只得幫武松支吾,裝作幹練,學著武松的語氣回答:「機密,別多問。」
「哦哦,對,機密,這種事怎麼能隨便說給小人聽呢。」
小鬍子嘖嘖讚歎了兩聲,心裏面感嘆,在縣衙做事的人果然口風緊得很。這位女捕頭檐帽下露出來的半張臉清秀好看,若換成哪家深閨里的小娘子,走在街上,大概是不會跟陌生男人說一句話的。但女捕頭果然就是不一樣,一點沒有扭扭捏捏,小鬍子完全不敢跟她叫板。
他轉過去,專心駕了一陣子車,又回頭了:「娘子,到時候能不能讓小人留在現場,好好觀摩觀摩?小人保證不會添麻煩……」
潘小園愛答不理地看了他一眼,「不行。」
小鬍子如聞聖旨,笑著背過身去。又過一陣,他心裡那十萬個為什麼終於又溢出來一句:「嘿嘿,娘子啊,從來沒聽說過陽谷縣還有女捕頭,娘子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可敬可敬。不過敢問娘子,什麼樣的案子,才能用得上女捕頭啊?」
潘小園已經完全代入了女刑警的角色,乾脆利落地答:「採花大盜。」
小鬍子倒吸一口氣:「這可不得了!」立刻自己腦補出了十七八樣豐富多彩的劇本,也不好意思再問了,目光終於又落回了車轅和前路上。柳樹下,草叢邊,殘破的石碑上,「清河縣界」幾個字隱約閃過。
武松驀地醒了,眼中看到的,是家鄉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立刻命令:「拐進右邊小路,去南面。」
清河縣比陽谷縣小些,沒有柵門,農田一直綿延到縣衙後面的里坊;房屋更顯古舊,街上行人稀少,不太熱鬧。車子在縣城邊緣停下。那小鬍子殷勤地忙裡忙外,一面賠笑著說:「武都頭,你看小人也載你這麼久了,小人一輩子也碰不到這種事兒,你就讓小人跟著去,給你望個風兒,放個哨兒什麼的……」
武松沒理會他,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在十數丈之外的一棟毫不起眼的小木房上,凝住了。他慢慢坐上一塊青石頭,長久地看著它,肩膀微微發顫。
潘小園慢慢走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便是他小時候的家?
看起來是經久耐用的老式木屋,和尋常的民居也沒有什麼不同。殘破的瓦,厚重的梁,門口一段籬笆,青草萋萋。凸出的屋檐下面,一對燕子正在做窩。一條狗從房門前過,朝裡面嗅了嗅,又離開了。
沒看到有人從裡面進出。
這房子里,是搬進了新的住戶?還是空著?還是……
潘小園忍不住好奇,想問武松。走近一看,吃了一驚。武松的臉上,竟早就沒有了落寞的懷舊,而是如臨大敵的緊張。
他觀察了好久好久,微微舉起手,輕聲說:「你倆在這兒等著。休要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