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結拜

  潘小園聽了一肚子江湖往事,從孫二娘的休息室里出來,看到了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


  只見酒柜上方的灶王爺神龕被搬了下來,裡面歪七扭八插著幾根劣質香,刺鼻的香氣裊裊盤旋在堂屋上空。


  孫二娘和孫雪娥相對而跪,磕完最後一個頭,雙雙爬起來。孫二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今兒認了你這個妹子,姐姐我心情舒暢,你等著,一會兒姐姐給你包紅包!」


  孫雪娥笑嘻嘻地道:「以後還要請姐姐多照顧。」


  孫二娘第二眼看見了呆在一旁的潘小園,笑著朝她招手,「喂,六妹子,你家武二哥征了我的房,在裡面幹什麼呢,怎的這麼老長久都沒出來?」她倒是自來熟地跟所有人攀了便宜親戚,「我要去房裡拿東西,等不耐煩,趁空兒認了個妹子,哈哈!你瞧我倆姓兒也一樣,五百年前是一家,這叫祖師爺給的緣分!來來,雪娥妹子,叫聲姐姐給我聽聽!」


  孫雪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二姐姐,咱先別費時間說這些,灶上的棗泥糕快熟啦,你快跟我去看,我給你講講。哦對了,你那饅頭的配方,我也給你想好改進的辦法了,你會寫字不?我給你說一下。」


  孫二娘連聲叫好,潘小園眼睜睜看著兩個人勾肩搭背地往廚房去了。


  原來就在她聽故事的時候,外面孫二娘和孫雪娥已經相談甚歡,相見恨晚,尤其是當孫雪娥頭頭是道地開始分析孫二娘酒家各種菜品的優缺點——主要是缺點——時,孫二娘簡直有種「過去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覺。


  原來發麵的鹼放得多了,是有補救辦法的!原來煮雞蛋要冷水下鍋!原來炒肉之前要用酒腌一刻鐘!原來豬腰裡那層白白的筋是能去掉的!

  可憐孫二娘,雖然空有一顆做廚神的心,卻修鍊成了黑暗料理之王。真正嘗過她手藝的客人寥寥無幾,自家老公又只會說「好吃」,少有改進提高的機會。而今天,新世界的大門,朝她緩緩打開了。


  孫雪娥也是頭一次遇上這麼個五好聽眾,不僅耐心聽她從頭講到尾,從來不打斷,還不時的發表評論,表達一下驚艷之情。


  兩人一拍即合。


  孫雪娥滿面春風地從廚房裡衝出來,邊跑邊叫:「武都頭,大英雄,我改主意啦,我不去蓮花庵啦!」她才不管那個打了結的門帘,一把掀開來往裡撞,「我就留在這酒店裡,給我二姐幫工……嗷!」


  武松騰的站起來,手頭的紙張立刻收回懷裡,伸手就去抓牆角的刀。聽到一聲驚恐的叫,才看清是孫雪娥,刀放回去,瞪了她一眼。


  孫雪娥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重複一遍:「我想留在孫二娘的酒家……」


  這語氣,還當他是劫持人質的惡棍呢。武松巴不得將她丟下,揮揮手表示快去快去,等回過神來,嚇了一跳,懷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眼拙看錯人了。


  母夜叉孫二娘,跟一個傻白甜拜了姐妹?


  不過他沒工夫想這些。定定神,掀簾出去,孫二娘正高興得什麼似的,摟著孫雪娥,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了一個遍,好像捧著一座廚藝寶藏。


  而孫雪娥呢,只知道傻笑。自從讓西門慶扔下,她就是無親無故,沒頭蒼蠅一般,只會跟著別人身後走。眼下突然有個姐姐罩著,頓時覺得生活重新充滿了光明。


  武松覺得這時候打斷人家有點不合時宜,但還是不管不顧地上去,把倆人叫分開,直接對孫二娘,幾乎是命令的語氣:「煩請把張大哥叫來,我有事和你倆相商。」


  孫二娘一看他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立刻收了笑容,拍拍孫雪娥肩膀,讓她進去休息,然後叫來兩個小二,小聲吩咐了幾句。


  武松接著看向潘小園,問:「那蓮花庵,你還去么?」


  這話有點沒頭沒尾。潘小園看著他徵詢的眼神,心裡突然有種感覺,總覺得他是想趕緊把身邊的累贅一個個安排好,然後自己去做什麼大事。


  如今孫雪娥單方面毀約,宣布直接在孫二娘這裡找到了活兒干,潘小園自己呢,還要不要去蓮花庵待業?


  潘小園覺得未來重新變得捉摸不定,再也難以底氣十足地跟他說是。孫雪娥腦子再不靈,好歹也是個身懷特長的土著女,對自己也沒有戒心,必要的時候可以互相幫扶。而如今呢,要不要孤身一人,重新開始各種打拚?


  隨即下了下決心。不就相當於一個「北漂」嗎?她不是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不畏挑戰的嗎?

  抬頭張了張嘴,還沒答出一個「是」字,卻聽孫二娘插話了。


  「蓮花庵?就是西南坡下面那個尼姑庵?門口有大槐樹的那個?」


  武松點點頭,說原本是想要將兩個女眷送去那裡安置的。


  孫二娘掩住嘴,冷笑了兩聲,「武兄弟,你到底有幾百年沒在江湖上走動了?——那庵子里的老賊尼死樣活氣,推說香火不旺,已經缺了半年的份子錢啦。就上個月,我當家的去帶人拜庵,一言不合動了次手,重了些兒個。這會子,那庵堂里不知道還剩幾個人住著呢!你想讓六妹子住那兒去?天天給他們修觀音像嗎?嘻嘻!」


  潘小園琢磨了好一陣,才把孫二娘這滿口黑話給捋順了,忍不住向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給她一個「我說什麼來著」的眼神,轉而對孫二娘說:「原來如此。那可真是不巧了。」


  孫二娘笑道:「兄弟你也莫要替他們不平,那庵子里的賊禿少有好人,就算你妹子住過去,也只有被欺負的份兒……」


  正說著,外面阿貓阿狗齊聲叫道:「當家的來了!」接著牆外撲通撲通一片聲響,竟是似全跪下了。


  孫二娘滿臉堆笑,風風火火的迎進來一個三十五六歲大叔。只見他生得三拳骨叉臉兒,腮邊的幾根髭髯別出心裁地都長在了右半邊,左邊臉上則是一道陳年傷疤。身材精瘦幹練,只是衣服下面已經透出若隱若現的肚腩——依稀能看出那個當年迷倒過萬千少女的明日黃花模樣。


  孫二娘胸脯一挺,得意介紹道:「這位是……」


  刀疤大叔一見武松,眼中精光一閃,沒等媳婦說完,立刻跪下了。


  「打虎武二郎,今日幸得拜識。渾家招待不周,還請恕罪!」


  武松不慌不忙跪下還禮,笑道:「張青張大哥,聞名久矣,今日一見,勝過耳聞。」


  兩人各自給足了對方面子,相對大笑,拜了起來。張青身後跟著的十幾個阿貓阿狗齊聲鼓掌起鬨,聲震小店內外。


  潘小園頭一次見到了江湖人士「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戲碼,正感嘆著,看張青卻轉向自己,咧嘴一笑。


  「這位想是弟妹了?郎才女貌,果然般配,哈哈!不知如何稱呼?」


  潘小園還沒來得及花容失色,旁邊孫二娘瞟了一眼武松,飛快地捅了捅自家漢子,啐道:「混眼怪,盡瞎說!這位潘六娘子,跟武兄弟是……嗯,自家親戚,今日得見,純屬緣分。」


  孫二娘平日里的說話做派徜徉肆恣,沒事逗逗小弟、撩撩武松,都不算個事兒。但撩歸撩,正事上她還是十分看武松臉色的。


  潘小園已經發現,江湖中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有些人,在沒有互相見面之前,就早已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況且孫二娘不是沒八卦過。早就一碗一碗*湯灌過武松,問他帶來那兩位小妹妹都是什麼來頭。孫雪娥自不必說,用不著武鬆開口,她自己已經竹筒倒豆,把從小怎麼賣身後來怎麼嫁人,又怎麼被老爺丟下之後明智地抱上武松大英雄的大腿,連同有一次曾經偷偷往西門慶的湯里吐口水,全都招認了個遍。


  問到潘六娘時,武松猶豫了片刻,還沒開口,孫雪娥就大大咧咧的供出來了:「她啊,嫡親嫂子,不過現在已經寡了。哎唷,武都頭嚇唬過我,不讓我亂說,我不說了……」


  孫二娘何等經驗豐富,腦海里已經刷刷的閃過了七八種套路。這年頭江湖上人心不古,年輕人更是胡鬧亂來。表兄表妹天生一對,師兄師妹美滿般配,結拜兄妹更是難免曖昧,就連錯著輩分的也偶爾能一起睡,想不到武二郎名聲在外,表面上如此正氣凜然……


  她剛暢想到一半,武松一個眼神丟過來,孫二娘立刻攝神收念,笑嘻嘻道:「原來是一家人,失敬,失敬。」


  不過她還是很給面子地將潘六娘誇了一通:「……別看人家嬌滴滴的小身板兒,輕功可是不一般,昨天見武兄弟落難,她是路見不平,拔腿相助,不畏艱險,一夜奔了二十來里路,來咱們這兒報訊——不這般,咱倆哪有機緣認識武二郎呢?」


  潘小園:「……輕功?」


  她算是領教了這些江湖人說話的技巧了。她跌跌撞撞掉進陷阱,被說成了不畏艱險,逃命說成了路見不平,跑步說成輕功,求救說成報訊;難怪江湖上行走的大俠們,人人都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成就。


  果然,張青再看她的眼神里,就充滿了欣賞,笑道:「幸會,幸會!」


  孫二娘哈哈大笑:「你可別緊著瞧人家小娘子,眼珠子都快出來了!走,去認識認識你的新小姨子去!」


  張青錯愕:「什麼小……小姨子?」


  孫雪娥從廚房裡出來,一身煙火氣,掩不住大戶人家自帶的婉轉貴氣,一個巧笑,斂袖盈盈一福:「見過姐夫。」


  這回張大叔的眼珠子真的快掉下來了,看看孫雪娥,看看自家媳婦,又看看武松和潘小園,最後四下一張望,確認自己確實是在自家的酒店裡。


  然後他猛一回頭,朝後面一排直了眼的小弟們粗聲喝道:「傻站著幹什麼!該幹啥幹啥去!」


  孫雪娥嚇了一大跳,跑回廚房,該幹啥幹啥去了。這就是新姐夫朝她說的第一句話?


  被張青喝罵的阿貓阿狗們,卻有一個沒走,而是躬身秉道:「大哥,李田村新開了一家賣酒的,不僅不給咱們孝敬,還他娘的罵人,說咱們……呃……」


  張青瞬間回復了刀疤大叔的高手形象,撣撣袖子,轉過身,冷冷道:「不必說了,人來了嗎?」


  那小弟笑秉道:「已經讓兄弟們帶來啦,後院兒捆著呢。大哥你看,該怎生處置?」


  張青拍拍那小弟肩膀,微笑道:「今日咱們收穫不不小,又認識了新朋友,喜事臨門,就別做太絕啦,太難看。只要……」


  潘小園忽然覺得袖子被輕輕一拉。武松朝她使個眼色。


  她這才頓悟,跟著他一路走到外面院子里,把張青夫婦留在裡面。幾個小嘍啰正歪在院子里喝酒,見了他倆,紛紛笑著打招呼。


  潘小園徹底明白了武松之前說的:「你以為孫二娘就是好人?」


  她的店裡是沒有人肉包子,那只是因為人肉生意並不能帶來經濟效益。


  而他們夫妻倆真正的收入來源,則是高價售賣壟斷食品,並且向周圍臨近酒家商鋪,乃至尼姑庵,收取保護費。


  至於十字坡上這個人跡罕至的小酒店,不過是一個指揮盤剝的大本營——反正沒什麼好名氣,乾脆打造一個人肉作坊的招牌,吸引江湖好漢前來結識。混江湖也講究個眼緣,「孟州道十字坡的人肉黑店」這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響,比什麼「張家莊」「孫家店」要過目不忘多了。


  當然,若是碰見不明真相的「雛兒」前來打尖住店,也會禮貌性地下點蒙汗藥,謀財不害命,坑一下子。


  為什麼謀財不害命?自然是因為,若是真出了命案,鬧得大了,官兵頭上的破案壓力驟增,很可能跟黑道兄弟們撕破臉。但若是沒有人命官司,只是幾個小錢的勾當,案子拖一拖,放一放,上級也不會說什麼太多的。張青和孫二娘都不是傻子。


  武松剛剛和她講過的、以武犯禁的江湖黑道,眼前就擺著一個現成的例子。


  潘小園問:「那、難道官府就真不管?」


  武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難道他們會傻到不給官兵送油水?就算有不識相的新官上任,要派人去捉他們,那陷阱你也見識過了,誰願意沖在前面?」


  潘小園覺得自己三觀受到了衝擊,脫口又道:」可你……你就不說一句話?當初在陽谷縣……」


  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這人曾經鋤奸懲惡,對抗陽谷縣的黑惡勢力呢。


  武松簡略地道:「那時我是白道,現在不是。況且……」


  他早就知道十字坡黑店的名氣,也早就知道張青孫二娘兩個厲害角色,但始終沒提過前去拜訪結識。直到最後關頭無計可施,才讓潘小園來找他們求助。


  「況且,受人恩惠,不能斷人財路。」他頓了頓,又說:「這是道上的規矩。」


  潘小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接受這個新的價值觀。武松見她面露難色,又笑笑,說:「不過,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們一般見識。」


  潘小園不清楚他是真心還是諷刺。不過最起碼,張青夫婦沒殺人沒放火,似乎還算不上罪大惡極?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武松顯然沒明白她思維的跳躍性。


  潘小園把眼瞄了一眼廚房,低聲問:「西門慶,你還要去殺他嗎?」


  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殺人犯。她恨不得空降到西門慶的所在地,把他抓起來片成刺身蘸芥末。但自己顯然沒有這個能力,還得倚仗武松的手段,因此生怕他把這事忘了。


  武松這回明白了,凜然道:「那當然。不過這人狡猾多變,目前不知躲藏何處,問那個四娘子,也什麼都問不出來,還需仔細查訪。況且我如今被懸賞捉拿,江湖上也難以走動……」


  潘小園趕緊點頭,發現完全沒有提醒他的必要。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礙。


  可是武松說著說著,自己卻意外的猶豫了,神色瞬間變得凝重:「不過,眼下……有件更要緊的事……」


  他一面說,一面拽開步子往回走,「去店裡,商量點事。張大哥那邊應該料理得差不多了。」


  這回輪到潘小園感嘆他思維的跳躍。他是不是想讓自己也留下來給孫二娘幫工?

  應該不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從沒在武松臉上看到過這麼嚴肅的神情。方才和張青相見的全程,他都顯得有點魂不守舍,笑也笑得有點假,顯然是心裡藏著事。


  潘小園快步追上他,直載了當地問:「那張紙上寫的東西……你看過了?」


  武松明顯一驚,停住腳步,思忖片刻,才點點頭。


  「是不是很要緊?比……比西門慶的事還要緊?」


  武松幾乎是痛苦地一皺眉,點點頭,「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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