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10
潘小園伸手拂過店堂內的桌椅櫃檯。那桌子上的木紋微微凹陷,裡面積著陳年油灰;椅子也因為常年使用,被坐得凹下一個個半圓。牆壁上是被熏黑的紋路,還帶著淡淡的燈油氣息。牆裡嵌著極粗極長的老木框架。房樑上吊下來幾條熏肉火腿,還有幾個寫著菜名和價格的小木板,此時都已經用心擦乾淨。
張青夫婦經營十幾年的老店已經向她交割完畢。廚房、地窖、甚至休息室後面的那個暗室,都已經帶她熟悉了個遍。那廚房裡還留著不少腌菜、麵粉和酒罈子,足夠這店再經營兩三個月的。柜子的暗格子里甚至還有兩包蒙汗藥,以應對可能的突發情況——孫二娘已經教給她基本的用法,說萬事靠手熟,稍微練上個一年半載,算計個孫雪娥應該不成問題。
那一摞厚厚的賬本藏在酒櫃底下帶鎖的抽屜里。除了十幾本黑賬,另外還有一個小本子,是潘小園對酒店未來的細密規劃:招收多少小二、保鏢和廚師,添置多少傢具,打通多少原料供應渠道,如何理財,如何營銷,如何經營人脈,甚至包括,養一隻貓。
「沒想著嫁人?給你這店找個店主?」
這是孫雪娥聽完她的規劃以後,唯一問出來的話。
潘小園微笑:「我就是店主。」
孫雪娥完全不理解:「可是……店主只能是男的,你只能是老闆娘啊,你一個婦道人家,總不能一個人開酒店,讓那些大男人都聽你的話吧。」
潘小園覺得這確實是個挑戰,不過,「你說你孫二姐若是沒了老公,一個人開店,會不會有人敢不聽她話?」
孫雪娥想想,嘻嘻笑道:「那是不會。不過,我看她還是得找個男人——話說,他們說梁山泊里有的是單身小伙,我要是去那裡當個廚娘,鐵定得有人排隊討好我……到時候,嘿嘿,我就挑個可靠的,終身有托……」
潘小園表示衷心祝福。西門慶的腦袋雖然暫時掉不下來,但讓那腦袋上多一抹綠,她是完全不介意的。
孫二娘他們則沒那麼樂觀。收拾完所有的箱籠細軟,孫二娘拉住潘小園袖子,似是漫不經心地提醒:「六妹子,雖然說你輕功高、膽子大、腦子靈,但做生意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尤其是在十字坡開店,你可知我們過去是清算了多少黑道上兄弟,才有今日的地位?說實話,你姐姐我為了這店,早就打架打煩了,這次跟武兄弟上梁山去,也算是省心!你就真那麼想接我的班?」
潘小園連忙笑道:「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就不是事兒。我不會打架,難道還不會花錢僱人打么?你放心吧,我這人一無是處,最會賺錢。」
孫二娘被逗得哈哈大笑。綽起朴刀,挑起行李,回頭道:「以後來看你!」
所有的阿貓阿狗店小二,都忠心耿耿地跟著舊主人,打包準備去梁山。潘小園倒也不在乎。畢竟不是自己的心腹,畢竟都是有過犯罪前科的,自己也不一定降得住。
但眼下自己一個光桿司令,一切從頭開始,卻也是件棘手的事。
突然想起來一個知根知底的人,連忙過去叫住張青,跟他商量:「張大哥,我在陽谷縣時,雇過一個伶俐的小姑娘。能不能勞煩大哥,派人去陽谷縣尋訪一二。倘若那孩子過得好,倒也罷了,若是過得不好,就給我接到十字坡來,算是幫工——當初的雇傭期還沒過,她家裡人縱然不願,也不會說什麼的。」
張青大笑,連道好說好說。
「別說是請人,就算是綁架,我兄弟們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你放心!」
潘小園連忙賠笑:「不用綁架,不用綁架。我這裡有雇傭文書。」
是當初「被捕」之前,和那一疊證據錢引,一股腦交給貞姐,又馬上落到武鬆手里的,這時候早就回到了她身邊。張青要了來,派了兩個可靠的小弟,囑咐幾句,打發他們上路了,言明把人送到,再去梁山匯合。
潘小園連聲道謝。心裡也約莫清楚,張青手底下的那群古惑仔,估計不會好聲好氣的用什麼合法手段辦事。但她更清楚,貞姐留在家裡,基本上也就是受苦的命,用不著對不起她父母。
其實論做生意,她第一想要拉攏的,是那個油頭滑腦的喬鄆哥。但她一是不完全放心那隻猴子的人品,二是鄆哥在陽谷縣,生意做得熟門熟路,又有老父拖累,不一定願意搬家。於是就沒提。
梁山來的大部隊已經歇在了酒店外面。十字坡前所未有的熱鬧喧嘩。天色漸熱,道路兩旁開滿無名的花兒,一派青青生氣。
青州已被梁山兵馬成功攻克,梁山眾人臉帶喜色,人人肩挑手提,帶著無數的戰利品;半數乾脆赤膊走路,居然還帶了個鑼鼓隊,趁著歇息的空當兒,群魔亂舞,一片喧囂。吵嚷聲中,張青大叔已經混入人群,施展他的忽悠功力,開始跟人拜兄拜弟了。
潘小園忽然覺得眼有些濕。親眼看到了傳說中的水泊梁山忠字旗,這算不算見證歷史的時刻?
肩膀被輕輕一拍。她忙轉身,武松朝院子後門外的小路一努嘴。他已經跟梁山派來的人接上了頭,此時梳理得整齊,腰間懸了一柄嶄新的刀,穿一件素色薄衫,系了麻鞋,一副遠行的打扮。
潘小園默默跟出去,兩人並排走了一陣子。從一開始差點讓他一刀割喉,到現在好不容易倆人見面不嗆嗆,實在是很不容易。因此她心裡也稍微有了那麼點分別的悵然,好歹算是患難之交,下次見面不知道猴年馬月,最好給彼此留一個正常點的印象。
武松總算開口:「再問你最後一次。」
這問話更像是警告。他的眼底漆黑清澈,點點傲氣藏在最深處。
潘小園連忙停在一棵大樹前面,點頭,表示自己完全想好了,就留在十字坡。
她覺得自己跟過去的潘金蓮性格上還是有些共通之處,比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痴勁兒。
當然,這性格放武松身上或許更合適些,畢竟他曾經身體力行,實踐過這十個字。
武松嘆口氣:「你就這麼不……」
他當然知道,她死活不願意去梁山,其中緣由大部分還是為了躲他武松,可總不能問:「你就這麼不待見我?」
於是換了個說法:「你就這麼看不上梁山?」
潘小園搖搖頭。怎麼告訴他,她如今最大的夢想就是安穩富足的過一輩子,而梁山,是眼下這世界里最不可能歲月靜好的去處?
她反問:「你就那麼看不得尋常人的生活,非要走那條弱肉強食的黑道,拿你的拳頭耍威風去?」
居然是照搬了武松訓誡岳飛時的台詞。武松一咬牙,懸崖勒馬,剋制住跟她反唇相譏的衝動,冷冷道:「你既心意已決,我也就不多說什麼。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我只警告你,就靠你這點小聰明,若能在十字坡活過一年,武二回來給你磕頭!」
比起孫二娘那隔靴搔癢的「忠告」,這話直接就是一把刀子。潘小園心中一凜,冷汗立刻下來了。武松是何等的老江湖,這種事上,他就跟指路明燈似的,基本上不會看走眼。
雖然她覺得,武松這話,與其是真不放心自己,不如說是怕辜負了他大哥的囑託,讓他不好交代罷了。
她還沒想好合適的回敬的話,武松又笑了,重新慢慢往前踱步,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不過,你眼下是自由之身,武二也無權過問。以後,請你好自為之,如遇不平,莫要逞一時之氣,遇事忍讓著點。」
潘小園一怔,沒想到他走過場似的威脅了幾句,這麼快就讓步了,還有點諄諄叮囑的意味,配合著那笑容,簡直是忠厚仁德之相。忍不住跟著「哦」了一聲,突然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十字坡黑道往來甚多,其中不乏難纏的角色。但黑道間也分陣營派系,你若要周旋,不可一味強硬,像孫二娘以前那樣,想辦法讓他們互相牽制忌憚。你自己萬萬不能胡亂攬事,否則就是找死。」
潘小園張口結舌,看看他認真的神色,默默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倘若遇到擺不平的事,你只要提清河武松的名字,識相的,應該不會找你麻煩——若有人連我也不識得,只能算你運氣不好。」
他的語氣平靜得簡直像是老師在布置功課,可潘小園卻連答應的勇氣都沒有了。怎麼他越說,自己越心虛呢,她只是想安安靜靜的經營酒店,現在看來,似乎成了生死大冒險了?
武松不管她答應不答應,往道旁走幾步,接著囑咐:「女人家獨自討生活,未免受人覬覦。你要是還想開下去這店,最好趕緊找個人嫁了——你若真不在乎聲名,哪怕出錢雇個假的,能省不少是非。」
潘小園竟被他說得十分狼狽,這種事上,他倒是跟孫雪娥一般見識!用力反駁道:「用不著……」
「官府的打點必不可少,不管你是正經做生意,還是有什麼黑勾當。逢年過節,該花的錢不能省,該送的禮不能缺。不過,也休要把他們的胃口養大了,記得學會哭窮。」
潘小園「嗯」了一聲。他在官府做過都頭,這算是把壓箱底的經驗都傾囊相授了吧。
她也開口,聲音意外的有些澀:「我會……每月派人給你送個信,報平安……」
「倘若哪個月不見你來信,我也未必會來救命。梁山泊周圍,濟州府剿匪官兵環伺,出入不方便。」
潘小園一口氣噎在肚子里。好不容易有點一言難盡的感動,這會子都讓她吞回去了。
她撇撇嘴,「還有別的嗎?」
武松搖搖頭。方才那幾段長篇大論的囑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話都說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離開,把時間留給她靜靜的琢磨,不時抬眼看看遠處,神色肅靜。
潘小園抬頭,還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只餘光看他硬朗的側臉。他微微低了低頭,不知怎的,神情里似乎有那麼一丁點的躲閃。
終於,武鬆開口。
「時候不早,武二該走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嫂嫂,就此別過。」
他轉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間的刀跟著輕微晃。
不遠處,杏黃旗飄,一方整齊的兵馬隱約可見。林中鳥語花香,香氣讓風送到遠處,彷彿提前歡迎著遠行的旅人。日光斑駁,青草蔓蔓,說不盡的柔軟可愛。
從此他就屬於那旗子了。潘小園突然感覺眼睛被那綠意蟄了一下子。
她也鄭重的行了個禮,輕聲跟他道別:「那麼,叔叔保重。」
然後轉身就走,衣袂拂過草木,沙沙輕響。她忍不住回頭,武松也已經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園心中勾勒著自己未來賴以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松這廝,雖說是怕她死,但應該至少對她有那麼一點點的關心吧?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對她有過一點點關心的人,又能數出幾個?
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就像一場疲勞的急行軍,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頭頂懸著刀,腳下是陷阱,無數張世俗的口在耳邊大聲聒噪。如同腳下的土壤里,密密麻麻的樹根,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一張大網,將她無比自然地困在當中,隨意放鬆收緊,冷眼看她掙扎。
而現在,突然的,一切羈絆都消失,只剩下她孑然一身,鳥語蟬鳴,此前夢寐以求的清靜。
她低著頭,只看腳底下的路,恨不得小跑著回去。眼眶熱熱的,需要讓風來吹乾。
再一抬頭,懵了。
孫二娘的酒店內外全是人。十幾個長長短短的漢子正吵吵嚷嚷的往外跑,背著抱著扛著,從裡面搬出一樣樣的財物,一邊喊:「大夥快啊,快些啊!」
潘小園如同五雷轟頂,撒腿衝過去,脫口大叫:「喂,你們是什麼人!」
一個赤發黃須的絡腮鬍子哈哈大笑,露出大黃板牙,叫道:「哈哈哈,母夜叉不在了,大夥今兒個好好出口氣,哈哈哈哈,砸了她的店!小的們,給我上啊!」
一群強盜小嘍啰嘻嘻哈哈,搬東西的搬東西,砸店面的砸店面,叮咣一陣亂響,好好的酒店頃刻間面目全非,還有一個驚叫道:「哇啊,這裡有個暗室!老大快來!」
潘小園快瘋了,離得老遠,就沒命喊道:「住手!都給我住手!王八蛋!不許搶我的店!」
誰聽得見。眼見東西搶完了,一群人抄起火把到處點火。一大團亮光,噼里啪啦的躥來躥去,酒店瞬間就被熊熊火舌吞沒了。
潘小園愣在當處,萬念俱灰,眼淚嘩的就湧出來了。
突然那個黃鬍子強盜頭瞧見她,八字步走過來,手裡刀一揚,「喂,兀那娘們,你是什麼人?」
潘小園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後退兩步。總不能說,我是這店的新店主吧?
眼看那黃鬍子不懷好意地打量自己,後面小嘍啰也嚷嚷著圍過來,潘小園吸一口氣,轉身就撒丫子飛奔。
聽得後面黃鬍子大叫:「孩兒們上啊,追上這美娘們的,有賞!哈哈哈!」
潘小園使出自己引以為傲的「輕功」,不要命向前跑,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哭,口裡亂喊著草泥馬王八蛋。那點淚頃刻間就讓風帶走了。後面不知多少人大呼小叫,聲音順著風,忽強忽弱的傳到她耳朵里。
好在那些人似乎只是意在燒店泄憤,對於她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傻帽,只是即興追來玩玩。等潘小園看到遠處那面杏黃旗的時候,後面的追兵已經被她遠遠甩開。而眼前的十字坡上一簇一簇都是人,鑼鼓聲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而她胸中也幾乎要響成風箱了。
一眼就看到武松,他正和幾個同樣高大的漢子席地而坐,談笑風生。
簡直如同見到親人。潘小園被腳下土坑絆了一個踉蹌,再也綳不住,踉蹌著一頭扎過去,讓他穩穩扶住胳膊,戳回地上。
武松這才起身,詫異道:「怎麼了?」
她撫胸喘氣,站直,儘力維持一個穩重的形象,可眼淚爭先恐後的湧出來,順著臉蛋滴答滴答往下掉,平靜了半天,才說出第一句話:「嗚,王八蛋……」
十字坡頭一次雲集了這麼多江湖好漢。無數如狼似虎的目光立刻鎖定在她身上,圍觀這位梨花帶雨的俏娘子爆粗口。
武松略顯尷尬,放開她,轉頭看了一看,「有話好好說……」
「有人在梁山眼皮子底下搶劫放火!看樣子是、是孫二娘的對頭……」她倒還不忘挑撥離間,把自身的悲劇上升成梁山的面子問題,「我的店……賬本、錢……」
苦大仇深地往遠處一指,果然,熊熊火光已經燒得旺盛,縷縷黑煙直上雲端。周圍一片驚嘆。
她咬牙再罵:「殺人放火挨千刀的賊!」
武松卻沒跟她一起同仇敵愾,只是端起碗酒,小抿了一口,後知後覺地說了一句:「既如此,你的店好像開不成了。」
潘小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聽他的語氣,怎麼……還有點幸災樂禍似的?
心裡一道閃電劈過,一下子大徹大悟,腦門子上好像爆了個二踢腳,那火嗖的就竄上天了。
「武二,你……你簡直不要臉!說話不算話!你知道我在那店面上下了多少功夫!」她總算知道江湖好漢們為什麼動不動打架,這會子腦袋發熱,將他當胸揪住,掄拳頭就打。讓他輕輕巧巧躲開了。
「你……你有種別躲!你這是平白欺侮人!這他奶奶的又是哪個王八蛋教的!」
武松身後轉出來一個人,朝她一揖到地,笑道:「不關武松兄弟事。實在是二郎說起,擔憂娘子安危,小可斗膽自作主張,絕了娘子歸路。事出無奈,宋江在此先行賠罪了。」
潘小園:「……」
她方才罵了多少句王八蛋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