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9.10

  說是「不情之請」,武松說起來卻是一氣呵成:「你雖算不上我大哥遺孀,但現如今我們初來乍到,為了行走方便,最好還是……注意點稱呼。」


  潘小園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心頭五味雜陳,混合著些敢怒不敢言的窩囊,問:「為什麼?」


  武松垂眼看地,語調竟是無比的坦然,一點也沒像方才那般拖泥帶水:「大夥都知道你是我嫂嫂,哥哥既歿,需要贍養,這才是孝悌的勾當——這事孫二娘她們早就知道,也瞞不住。你不用服素,但至少做做樣子,也免得閑話。」


  梁山容不得吃閑飯的人。她「潘金蓮」非盜非匪,要想在此立足,至少得跟武松沾點親,帶點故。這道理那麼簡單,如果讓潘小園自己細想,過不得多久,說不定也會從善如流地拾起嫂嫂的身份。但如今呢,武松自作主張給她做了這決定,她倒是一百個不服氣,立刻就窩火了:「好啊,你仗著丟了我的休書,就可以隨意擺布我了!」


  「武二沒這個意思。」


  「那你倒是把酒店還我啊!」


  「等你有了孫二娘的本事,我賠你兩個。」這次倒是加碼了,想來武松提這要求的時候也並非心安理得,他頓了頓,又說:「總之,旁人問起的時候,別急著跟我撇清關係。」


  潘小園覺得以他的精細縝密,應該不至於說沒用的廢話。但猛然被他這麼一句突然襲擊,一時間也琢磨不出他的意思。


  兩人剛剛開始有面面相覷的勢頭,那邊殺人的法場已經散了。地面給清理得乾乾淨淨,圍觀的鄉親們感嘆著各回各家,梁山人眾也收拾東西,準備繼續開拔。


  武松作為宋江欽定的鐵杆兄弟,從第一天起就被人變著花樣的結交奉承。他倒是寵辱不驚,收穫了一堆點頭之交。如今大夥見他在人群之外,立得突兀,紛紛上去打招呼。其中一個的娃娃臉帥哥還跟他問好呢:「武二哥,這便是你帶來的那個小妹子了?怎的不見出來走動,回頭安頓下來,也好和我妹子做個伴。」


  此人細腰寬膀,齒白唇紅,眉飛入鬢,在一干糙漢中極為顯眼。武松朝他笑笑,拱手見禮,不慌不忙地糾正:「不是我妹子,是武松嫡親的嫂子,如今……」


  潘小園強忍著體內的洪荒之力。要不是看在娃娃臉帥哥的顏值上,簡直要忍不住打人了。


  對方恍然大悟,朝潘小園一拱手,笑道:「那麼花榮也得叫聲嫂子了,失敬!」


  潘小園:「花……花榮?」


  小李廣,天英星,清風寨里那個神箭手?


  還沒等她想好該怎麼見禮,只見花榮臉色一變,目光聚焦在她身後,抄起手邊什麼東西,一挺一擲。呼的一聲短促尖嘯,潘小園只覺得什麼東西從眼前一閃而過,尖叫還沒出來,胳膊一緊,一個踉蹌,已經讓武松不假思索的拎到他身後。


  半晌,一切似乎風平浪靜。聽到武松略有些不滿地道:「兄弟怎的見面就嚇人。」


  潘小園覺得自己臉色一定白成鬼了,心裡砰砰跳,喘勻了氣兒,探頭往外看,花榮的臉色居然比自己的還白,簡直是面如傅粉,雙眼直直的睜著,撐出兩條完美的雙眼皮,冷汗順著那好看的下頜輪廓慢慢滴下來。


  武松還牢牢拽著她胳膊。她趕緊把他的手擼下來,看看周圍,然後大著膽子走兩步,終於發現了罪魁禍首。自己方才身後的樹榦上,赫然停著只手指頭肚兒大的灰蜘蛛,吐著一半的絲,被一根細樹枝釘死在原處,還在微微顫。


  似乎並不是什麼太危險的東西。花榮臉色蒼白,還不忘瀟洒一揖,連聲道歉:「小弟從小見不得活蜘蛛,那個……一旦見到……就……對不住,抱歉,驚嚇嫂子了……」


  眼看見潘小園把那死蜘蛛拔下來了,隨手地往地上一丟,離花榮的距離又近了一尺。花榮強作鎮定,又向後退了一步。


  武松怔了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花榮兄弟,原來你的箭法準頭是這麼練出來的!你上陣時,是把敵人都當蜘蛛么?」


  花榮依舊很有氣質地微笑,坦承道:「二十年寒暑功夫,比不得武二哥娘胎裡帶來的膽識氣力。」說話間手指頭微動,又淡定消滅了腳底下一隻小綠蛛,左右看看,見周圍再沒有活蜘蛛了,這才回復了正常的臉色,嘴角上挑,朝武松和潘小園溫文爾雅地各一拱手:「小弟失陪。」


  潘小園等他走遠了,才敢撲哧一聲,跟武松交換了一個看戲的眼神。


  武松輕輕笑道:「無怪我練不成暗器箭法,原來是沒個讓我怕得要命的東西。」自己笑了一陣,也跟潘小園一拱手,「武二告辭。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


  而潘小園這次沒抗議。方才花榮那一聲畢恭畢敬的「嫂子」,讓她多少品出點味兒。


  *

  武松回到自己下處。撥給他的小弟殷勤上前迎接:「武都頭,又一封拜帖,你看看?」


  說著遞過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武松都不用看,就知道大概是什麼意思,吩咐:「給我扔枕頭底下。」


  本以為加入了梁山,有了個安穩的大後方,那些糟心事就能少些。沒想到他似乎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還必須得姿態優美地往裡跳了。


  他做好了給宋江辛苦賣命的準備,做好了拳頭不硬被人整治的準備,做好了遇到話不投機的極品的準備,卻唯獨大大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梁山上有多缺女人。


  「清河武松帶了個年輕貌美小娘子家眷,並非是渾家,大約是妹妹」這個消息,幾乎是和「清河武松加盟梁山」同時同速傳開的。猶如石子兒入水,滿池漣漪。


  兄弟老婆不能碰,但兄弟妹子不妨肖想一下。大哥和大舅哥不也就差一個字嗎!

  於是幾天之內,他見過的沒見過的、大大小小的單身好漢傳來拜帖無數,轉彎抹角的、直載了當的、旁敲側擊的、威逼利誘的,濃縮起來都是相同的四個字:可引見否?!


  比如眼下這一張,署名是原清風山二寨主矮腳虎王英。武松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不論是自己還是嫂嫂都從沒跟這人打過照面。但眼下人家也寫了封熱烈的求聯姻書,為表誠意,還沒讓人代筆捉刀。短短几句話,七八個錯別字,筆劃難看得像狗爬,最後還洇著兩三個墨點子。


  武松嫌棄地捏著沒有墨點子的地方,剛要找個地方扔了,旁邊小弟趕緊提醒,說這位王英眼下也是梁山一員,看在義氣的份上,給人家回一個?

  武松十分恃才傲物地答:「不了,不差他這一份義氣。」


  說畢將紙揉成一團,抄起來就想往灶里扔。隨即猛然想起來,那位前嫂嫂為了一句「嫁人由身」,跟他翻了不止一次臉,那休書又讓他給弄丟了,他這邊稍微理虧的情況下,是不是得尊重一下她的意願,讓她自己選選,萬一有個對上眼的呢?


  這念頭只是閃了一閃。他又不是去梁山當媒婆的!操這份心!

  手一揚,王矮虎的情書就進了灶,歡快地燒起來。他再掏出枕頭下面的一疊紙,還要再扔,忽然心起一念,收了手,喚來小弟,吩咐將這些帖子轉交給孫二娘的那個義妹,叫什麼孫雪娥的。


  等那小弟去了,又喚來另一個,問:「早些時候宋大哥派人來傳話,讓我晚間去一趟?」


  小弟躬身笑答:「都頭倒記得清楚,宋大哥今天換了營帳,小的這就給你引路。」


  武松換了身衣裳,跟著那小弟出了帳,彎彎繞繞行了片刻,天便黑了。到了帳子,掀簾進去,那小弟便告退。


  帳子里幾碗燈,一張小桌,幾個杌子,幾柄弓刀,此外只有宋江和花榮兩個人。宋江神情悒悒不樂,黑黝黝側臉上,兩行「金印」依稀可見。


  花榮顯然已經從方才的蜘蛛危機中緩過來,見了武松,娃娃臉現出一個春風般笑容:「武二哥。」


  武松見了宋江要拜,讓宋江制止了:「都是自家兄弟,繁文縟節便省了罷。」眼下帳內只有知根知底的另外兩個人,他便也不演了,直接開門見山,「今日請兩位賢弟來,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之事,只能和心腹兄弟說知——武賢弟,此次將你請來梁山,一半也是為了此事,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武松微微吃驚。他知道花榮和宋江已有近十年交情,為了這位大哥拋官棄爵,將門虎子直接變成黑道盲流,可謂是生死之交。自己呢,不過是一年前和他相處了十幾日,也被他認為是心腹?

  而宋江通常的那些謀士小弟,什麼吳用、李逵,竟然不在「心腹」之列!

  他不動聲色,躬身一揖:「哥哥請講。」


  而花榮雖然早到,顯然也還沒有聽過這番開場白,當即目瞪口呆,溢於言表:「哥哥但有吩咐,小弟萬死不辭。」


  宋江長久不語,只是深深嘆氣。半晌,才朝帳子門口微微使了個眼色。


  武松機警,立刻道:「外面沒人。」


  宋江這才嘆口氣,說:「愚兄來到梁山不久,蒙晁蓋哥哥和眾位兄弟厚愛,雖然未見尺寸之功,卻是一心為公,從沒有過絲毫惡念。可如今……梁山上有人要置我於死地,我……實在是想不明白。」


  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只是在做一次動員講話。只有最後半句,語調里藏不住的陰沉。


  花榮大驚:「有人要害哥哥?」


  武松問:「哥哥從何得知?」


  宋江慢慢踱到帳子一角,撿個杌子坐了,低聲道:「兄弟聽說過江州之事吧?」


  武松點點頭。梁山眾好漢也喜歡八卦,尤其是喝酒的時候,你一言我一語的回憶革命家史,簡直是拉近兄弟情感的最佳方式。而江州劫法場則是幾乎半數人都參與過的光輝事迹。若是有人把梁山的所有故事寫成一個個話本子,那江州這一本,一定是穩穩居於銷量前三的。


  那時候宋江獲罪刺配江州,一日酒後發瘋,在潯陽樓白壁黑字的題了反詩,以致被下進死牢,不日處斬。消息傳到梁山,晁蓋在感嘆宋江作死之餘,連忙組織眾人商議救人之策。


  草頭軍師吳用當即獻策,請專業人士偽造蔡京蔡太師的書信,吩咐將反賊宋江押送東京,再派無間道戴宗送到江州。這樣一來,一可以爭取時間,二是將宋江弄出江州,梁山眾人便可以在路上劫人。


  本來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可是假信剛剛送出去,吳用卻一拍大腿,說壞了,那封信里有個太明顯不過的漏洞,一眼就能讓人識破,宋江休矣!


  戴宗輕功當世第一,眼下誰也沒法把他追回來。於是緊急啟用第二套方案。數十梁山好漢披掛下山,展開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營救。等趕到江州,恰好撞見宋江被押送法場,罪名是題寫反詩,加上和梁山泊互通聲氣捏造假信。昔日那個叱吒山東河北的黑道老大,如今垂頭喪氣的昏迷著,聽天由命。這次可不是面對燕順時的扮豬吃老虎,而是真正的絕望無助。


  還好晁蓋眾人夠給力,再加上宋江在江州新收伏的小弟們神助攻,這次什麼黑道白道規矩都不顧了,殺傷官兵百姓無數,江州血流成河,終於把宋江從刀口下救了出來。宋江栽了他此生最大的一個跟頭,從此和白道絕緣,只能死心塌地加入梁山。


  而梁山好漢們也以救過宋江為榮。每次聚義喝大了酒,這件事都會拿出來吹吹。


  這個說:「宋大哥是我背起來的!」


  那個說:「他身上的繩子是我砍斷的!」


  另一個說:「我那天宰了十七個官兵!」


  還有的實在沒什麼可吹噓的,只好小聲說:「宋大哥當時都嚇尿了,還是我給找的換洗衣褲……」


  這些話,宋江都笑容可掬地聽著,每個人都衷心感謝一番,敬一碗酒,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快。


  當時花榮也參與了營救,一提到這事,自然是兩眼放光,陷入了熱血沸騰的回憶里。而武松作為聽眾,經宋江一提點,立刻發現了有什麼不對。


  「哥哥是說,第一次那封漏洞百出的假信,是……是被有意放下山的。」


  宋江點點頭。假信是吳用的主意。漏洞也是吳用發現的。方案二也是吳用制定的——摸不透這人的意圖,無怪他今天沒有把吳用請到帳子里來。


  花榮道:「百密一疏,或許軍師頭一次確實沒有發現那漏洞呢?」


  宋江搖頭:「我從不敢輕易疑人,吳學究的人品,我便如相信兩位賢弟一般相信他。但是今日這件事,若說是巧合,那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引著兩人來到帳中央方桌旁。桌上一個小鐵盒子,封著口。


  「今日,在我慣常的床帳里,發現了這個。」


  宋江說畢,將鐵盒一掀一傾,一隻雞蛋大的半死不活黑毛白紋毒蜘蛛應聲滾了出來。


  花榮一言不發,雙眼一翻,直接暈在武松肩膀上。


  宋江用帕子包手,拈起蜘蛛腿,放回盒子里,扣好蓋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花榮。


  「十年了,他這毛病怎的還沒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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