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晏和半欠了欠身行過禮,平和答道:「我與何師多年不見,如今特地趕來探望,並無旁的意思。」
何老一捋須:「特地趕在你們晏家辦喪事的時候?」
晏和帶著重嵐坐下:「反正人都死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倒是趁何師身體硬朗的時候多瞧幾次才是正經。」
何師啐他:「我沒你祖父那般短命,你能瞧得日子還多著呢!」
晏和恩了聲:「世事無常,我也是防患於未然。」
重嵐聽完兩人問答,禁不住同情地瞧了眼何老,這八成是他這麼多年聽過最鬧心的探望之言了。
何師正巧也望了過來,訝異道:「你在外面有了孩子?怎麼沒聽過你成婚的消息?」
晏和道:「不是我,是我手下何副將之女,父母皆被韃靼人殺害,托我照管的。」
何師也到了快抱孫子的年紀,可惜大兒子死心眼一直不娶,見了白嫩的小女孩很是喜歡,捋須笑道:「也姓何,原來是位小本家,小娃娃怎麼稱呼啊?」
重嵐受寵若驚,何老如今雖已致仕,但當初可是一代帝師,內閣首輔,還加封了太子太傅,沒想到這般隨和,她頓了下才恭敬道:「我叫何蘭蘭,過完生日就六歲了,老大人好。」她說完又補了句馬屁:「老大人瞧著身子真硬朗。」
何老大笑:「我現在信了這孩子不是你親生的了,不過打小就聰敏,這點倒是跟你一樣。」
晏和頷首:「她生來早慧,讀書習字要比旁人快上十分,人情更比許多年長者練達。」
何老一怔,又仔細打量重嵐一番,隨即嘆道:「要真是像你說的,這孩子倒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難怪你對她另眼相待。」
他說完考問了重嵐幾句,重嵐知道晏和才誇過自己,這時候要是補給他長臉,腿都要被打折了,因此十分賣力地應答,引得何老贊了好幾句,她心裡難免汗然,難怪晏和對她不錯,原來是怕屈才了啊。
何老目光轉回到晏和身上,正要再問幾句,就見自家老妻成安公主帶著一雙兒女走了進來,對著何老笑嗔:「怎麼說我也算是晏將軍的師母,他來了你怎地不跟我說一聲?」她說著轉向身後兒女:「長樂長青,還不快拜見你們師兄。」
雖然齊朝連出了三位女帝,風氣開放,但也沒有特地把未嫁的閨女引見給外男的,他和成安公主少年夫妻,眼睛一轉就知道自家夫人想幹什麼,白眉一皺道:「瑾年過府拜會,你把兒子帶出來招呼客人也就罷了,把長樂帶來作甚?」
成安公主嗔道:「這兩人方才正在一處,我便一道帶來了。瑾年當年在咱們家附學了這麼多年,怎麼也不算外人,順道長樂來拜會一下怎麼了?」她擺明了拿兒子當幌子,只拉著閨女上前幾步:「還不快行禮?」
何長樂年少時見過晏和一回,那時候已經生出些傾慕心思,現在見他風華更勝往昔,雙頰微暈,盈盈福身:「見過將軍。」
這下連重嵐都瞧出不對來了,她側眼看了眼晏和,見他微蹙著眉,似乎有些不耐,淡聲道:「公主客氣了。」
不過這位何小姐這幅含羞帶怯的傾慕模樣尚還能理解,那位何小公子竟也是一副見到意中人的模樣,一雙眼直往晏和身上打量,拱手柔聲道:「早聞晏將軍是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長青只恨當初沒有早些結識。」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扼腕,怎麼這些毓秀人物他一個都不認識,見的儘是些庸脂俗粉。
南邊龍陽之風甚重,重嵐一聽這語調,又見這位何公子舉止柔雅,一下子就浮想聯翩,成安公主這到底是給閨女還是兒子做媒?
何老對自家兒子的毛病倒也清楚,茶盞子一擱,面無表情地道:「恨什麼恨?當初你沒跟我去任上,不認識他也屬平常。」
何長青最怕父親,被訓的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冒頭了。成安公主本來存的是引見自家閨女的心思,也惱自己兒子搗亂,忙笑道:「瑾年好容易來一回,不如晚上就在這裡用飯吧?」
何老對自家夫人攀高的性子清楚得很:「如此也好,你去幫著張羅擺宴吧。」他說完又瞧了眼粉面飛霞的何長樂,然後一指重嵐:「這是瑾年故人之女何蘭蘭,頭回來咱們家,你帶她四處走走吧。」
成安公主眼看著何老要把人調開,皺眉道:「家裡有什麼好瞧的,讓長樂留在這裡陪客才是正經。」
何老也懶得跟成安公主解釋,眼睛一瞪,何長樂低下頭不敢違逆,上來牽重嵐的手,有些不甘願地道:「蘭蘭妹妹,咱們走吧。」
重嵐看了眼晏和,見他頷首,這才乖巧地跟著何長樂出門,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妹妹是哪裡人啊?」
重嵐一邊賞景,嘴裡應付道:「我是山西人,父母雙亡,才被大人從北邊帶來的。」
提起晏和,何長樂眼睛一亮,輕咳了聲,故作矜持地道:「晏大人真是大義之人,他這般好的品貌,又有赫赫之名,想必身邊不缺紅顏知己吧?」
重嵐眨了眨眼:「姐姐,紅顏知己是什麼意思?」
何長樂咳了聲:「就是貌美的妾室婢女之類的。」
重嵐也不敢給晏和抹黑,便照實答道:「沒有,沒見大人身邊跟著這些人。」
何長樂面上放光,再瞧重嵐就順眼多了,帶著她來到自己閨房,笑道:「妹妹想玩什麼?」她本來不耐煩應付個鄉下丫頭,但見她說話中聽,行事也知禮,難免和氣了許多。
重嵐才進她閨房就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倒不是她閨房布置怪誕,而是裡面床上,椅子上,桌案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布娃娃,身上穿著各色衣服,就連妝容都不一樣,頭回看見多人形的布娃娃,真是太嚇人了!
何長樂倒是興緻勃勃,隨手拿了個給她,大方道:「妹妹拿去玩吧。」她見重嵐震驚地看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打小就愛給人裝扮,家裡下人和弟弟妹妹看見我都繞道走,我便特製了好些布娃來打扮。」她不知想到什麼好主意似的,眼睛放光地道:「妹妹出門也沒來得及收拾,女孩子家家的這樣怎麼行,我給妹妹梳妝吧!」
重嵐看著那些打扮的大紅大綠的娃娃,毛骨悚然地就要拒絕,被她不由分說地按在長身鏡前,一邊命下人去拿胭脂水粉,自己興沖沖地去挑她小時候沒穿過的衣服裙子準備給她換上。
何長樂這個癖好真不是瞎吹的,重嵐被她服侍著換了十幾套衣服,後來她終於看上件大綠褙子,配上艷紫的挑線裙子,大紅大紫的一身配完,又拿了胭脂過來要給她上妝,重嵐只瞧了一眼,心如死灰地任由她折騰。
何長樂猶自念叨:「可惜妹妹的頭髮太短了,不然還能盤出好些好看的髮髻來。」然後她又塞了好些長頭髮的補品並一大盒胭脂水粉給她。
這些日子頭髮都是重嵐的心頭痛,沒想到被她照著心窩子來了一刀,忍不住捂著心口退了幾步。
何長樂在她周遭左右打量,正盤算著能不能再添點什麼,就聽檐外一聲報:「小姐,晏大人準備回去了,向您要何家小姐呢。」
何長樂如夢方醒,想著能再見晏和一回,親親熱熱地挽著重嵐的手,對著外面揚聲道:「我知道了,我等會親自送蘭蘭過去。」
她說完又給重嵐眉間點了個圓點,這才帶著她往出走,到了正堂,晏和瞧見她穿的跟個茄子似的,忍不住微怔了怔,隨即別過臉問道:「誰給你打扮的?」
何長樂有些惴惴,重嵐秉持著不能讓她一個難受的念頭,湊過去讓他瞧自己的臉:「大人覺著好看嗎?」
她仰臉的時候眉心一坨紅紅格外耀眼,晏和抬手半遮眼不忍心看,終於還是沒忍住,用絹子給她擦了眉心,從她懷裡的一堆水粉里選了顏色淡雅的胭脂,用畫花鈿的筆,一筆一劃,精心勾勒。
重嵐眉心被掃的有些癢,此時又離他極近,鼻尖只隔了幾寸的距離,他身上的淡香立刻盈盈而至,讓人想忽視都難,她不自在地想退,沒想到他先撤了手,一朵紅蓮冉冉浮於她眉心,每一片花瓣都透著精心,襯得鮮膚越發粉白。
晏和這才覺得沒那麼不忍直視,頷首道:「尚可。」
何長樂瞧了瞧重嵐,心裡竟有些嫉羨,恨不能那精心被畫花鈿的是自己,又暗啐自己連小女孩的醋都吃。
何老笑著揶挪:「這麼多年過去,想不到你於書畫之道上又精進了幾分。」
晏和帶著重嵐起身:「天色不早,我先告辭了。」
何老看著明晃晃的日頭,無言搖頭道:「罷了,想走的留不住,你回家留心著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