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賊頭
次日一早,我與Shirley楊、胖子以及秦四眼在紐約市的寒風中踏上了歸國的旅途。臨行前,薛二爺將一隻綉工精美的荷包塞進了我的衣兜里。我嫌它花花綠綠顯得女氣,就對薛二爺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您怎麼就幫我們置備起這些個肉麻的玩意兒來了,再說荷包都是女的送男的,我一個大老爺們,拿它給Shirley楊,不合適。」
老頭鬍子一抖,說:「歲數不大,說起話來老也沒個正經。老朽自知這趟攔不住你們幾個,天高海闊,你們年輕人,有心氣兒去闖一闖也是好的。這塊錦囊是救命的寶貝,你若是在故京有難,自然會用到。」
我猜不透老頭的心思,也不便推辭,將荷包胡亂塞進了包中。一行人打點行裝,準備返京。
秦四眼的加入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先前他載我們去機場,隨身塞了一隻小行李箱在後備廂里。進入檢票口,他還是一路跟著,胖子對他說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大律師你再跟上去,飛機可就要超載了。
四眼從懷中抽出機票交與檢票員,然後朝我們笑了笑。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同行者弄得莫名其妙:「你小子事先也不招呼一聲,你這一走,老爺子那邊誰來照應。」
「我也是昨天才臨時決定的。有些情況……比較特殊,先上飛機再說。」四眼的神情少有的窘迫,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說話間,他臉色猛地一變,拉起我就往登機口跑。我聽見身後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轉過去一看,一群黑西裝越過人群,朝著我們的方向猛衝了上來。
「姓秦的,你他媽的,給本少爺站住!」人群中鑽出一張熟悉無比的臉孔,我從未見過王家大少爺怒成這副樣子,齜牙咧嘴,脖頭漲成了一片雞冠紅,跟別人掘了他祖墳似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他身後的那些個黑西裝里恐怕少不了商會的傭兵。雖不知小王八發的是哪門子邪風,可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我絕不陌生。我牽起Shirley楊,招呼了胖子一聲,奔著登機門便殺了進去。機場保安很快就被這一出人數眾多的鬧劇吸引過來。幾個五大三粗的美國保安一把攔下王清正,他手下那幾個黑西裝一看有人動他家少爺,頓時雞血上腦,居然跟荷槍實彈的機場保安動起手來。我們混在登機的人群里迅速離開了現場。
等到在飛機上順利落座才長喘了一口粗氣。我顧不上擱放隨身行李,拽起四眼,逼他坦白從寬。
「你是欠人家錢,還是短人家理。老實交代,這次是不是準備潛逃?」
秦四眼拎起我們幾個人的背包,交給空乘服務員,然後撣了撣衣領:「昨天流水宴上惹的麻煩,沒什麼大不了。王少自己想不開而已。
我的為人,掌柜的你還不清楚嘛,何必為了躲他,逃到大陸去。」
我一想也對,秦四眼是個讀書人,雖然有時候缺德點子比較多,可總不能是犯了殺人放火的重罪,何況王少他本身也不是什麼白毛雪羽乾淨鳥。要說四眼虧欠他什麼那倒真不至於。
Shirley楊推斷問是不是給王家安排的席位太次,所以惹了麻煩。
胖子「切」了一聲,說這個可能性很大,像王清正這樣的二世祖平日威風慣了,稍微絆個小跟頭就怨黨怨社會。咱們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我雖對此事好奇,想知道四眼是如何把王家大少爺給得罪了,但也不好再三追問。一來畢竟是人家私事,打探得太多沒有好處;二來,南京之行兇吉未卜,雲南那頭的事又一直懸著,我委實缺那份閑情去關心別人的事。
一路輾轉,又換機又換車,我們花了四天的工夫才回到南京,沿途顛簸比摸金倒斗還鍛煉人。下了火車,已經是午夜時分,到處都找不著代步工具。胖子在火車上一直沒睡好,此刻累得人仰馬翻,全靠我和四眼拽著。
「說什麼都不走了,我要睡覺。玉皇大帝來了都不算。」說完就一屁股蹲下去,和衣卷在了馬路沿兒上。
「都怪我,」Shirley楊內疚道,「要不還是在附近找一間賓館,先住下再說吧。」
「這怎麼能是你的錯,怪我準備得不夠周全,沒有提前買好火車票。害大家從上海一路站到現在。」四眼的西裝在火車上被擠成脫了線的破襖,皺巴巴的,遠遠地看起來像個鄉村教師。
這二位在美國待了小半輩子,什麼大世面沒見過,愣是叫國內的綠卡嚇得不輕,火車上人擠人、人踩人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攢不出來。
我們三個大老爺們,用行李給Shirley楊砌了一個臨時碉堡,在角落裡隔了一個勉強能休息的座位。胖子自視體力過人,堅持把座位留給Shirley楊不肯換班休息,這才上演了一出橫卧車站口的悲喜劇。不過根據我對胖子的了解,這小子肯定是惦記著讓Shirley楊替他在林芳面前多打感情牌。
好在火車站附近供人歇腳的地方不少,我們幾個很快找到了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招待所。一推開招待所的玻璃門,就瞧見前台大媽穿著一件碎花小襖,靠在桌上睡得正香。我們幾個累了一路,此刻跟逃荒難民似的拎著行李直往暖和的地方沖,前台大媽被我們一通哄鬧壞了美夢,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這家招待所分上下兩層,是典型的作坊店,石灰刷出來的磚頭牆,不少地方露出了稻草稈。不過我們在火車上被折磨了幾十個小時,已經顧不上換別的地方。大媽取出登記用的紙筆,指著牆上的告示欄說:「結婚證、身份證都拿出來。」我湊上去一看,小布告欄裡頭,貼著一張玄武區的街道居委會通告,說最近南京地區有外省流竄犯四處作案,嚴重威脅了當地居民的生產生活,要求各招待所做好入住人員登記手續,一人一證,杜絕隱患。
別的好說,可結婚證這玩意兒,我上哪給大媽找去。我只好跟她解釋說我們幾個人都是單身好青年,沒證。大媽將我和Shirley楊上下打量了一番,斬釘截鐵地說:「沒證還想開房,你這是耍流氓。把身份證交出來。」
四眼和胖子鬨笑起來,我沒空答理他們,繼續給碎花大媽解釋:「我們要兩間房,她單獨住。」
大媽重重地哼了一聲,宛若寒風般冷酷,她得意地說:「你們這些小年輕的花花腸子,我見多了。沒證,就是三間房也不行。」
我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又不敢跟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媽較真兒。四眼推了一下眼鏡,從胖子的包里翻出一袋巧克力來,塞進碎花大媽手裡:「我們剛從外邊回來,還不熟悉大陸形勢。您通融一下,就一晚,我們開三間房,住兩間。」
胖子問:「多一間幹嗎使?」
四眼笑了笑,問碎花大媽的意見。她提溜起那袋花花綠綠的美國巧克力,翻了一個白眼:「既然是特殊情況那就只好特殊對待,我看這個戴眼鏡的是老實人。你們自己把登記表填一下,鑰匙拿去吧。」
我心說貪污受賄是最大的犯罪,大媽您拿慰問品就算了,平白無故還多收一間房錢,要是真遇上流竄犯,也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怪不得治安環境。
我將四個人的資料胡亂填寫了一通,碎花大媽裝模作樣地拿起來一看,隨後放下本子,戴起老花鏡問:「胡八一是哪個?」
我朝她點了點頭,無奈人家對我成見頗深,不願跟我多說話,只是拍了拍桌子,讓我們取鑰匙走人。
好不容易撣好了床,反正是三個大老爺們,我也顧不上換洗,一頭扎進了軟綿綿的棉被裡頭。胖子剛一著床立馬鼾聲大起,四眼皺著眉頭站在一邊,顯然不願意跟我們同流合污。我說大律師你將就一點兒,要不你和胖子睡床,我打地鋪。四眼搖了搖頭,問我:「你有沒有發現,那個服務員的態度有點……有點不對勁?」
「誰?你說前台那個大媽?」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大媽的神情語態,活脫兒一個居委會退休的老主任,沒瞧出來有什麼大毛病。
四眼也搖了搖頭:「可能是我多心,沒事。快睡吧,精神養足了,好辦事。」
正說著,房門忽然響了,「咚咚」連敲了好幾下,聽著還挺急。我和四眼對視了一下,湊到貓眼裡頭往外看,只見Shirley楊裹著一條毛毯,頭上濕漉漉的,神情十分焦急。我急忙打開門將她讓了進來。
「你們快聽……」Shirley楊揭開毛毯,刺啦啦的電流聲一下子涌了出來。我接過收音機,放在耳邊仔細辨別,這才聽清楚,裡面在報一則午夜新聞,說的是公安機關懸賞捉拿通緝犯的重要通知,播報員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此人已經被定性為本案主謀,下面我們再重複一遍犯罪嫌疑人的信息:胡八一,男,32歲,漢族,身高182公分,原籍……
我被自己的名字弄得渾身一震,脫口而出:「是不是搞錯了?」
Shirley楊示意我繼續聽下去,此刻胖子剛從夢鄉中被我們吵醒,睡眼惺忪,一時半會兒尚未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一個勁地問我們在折騰啥玩意兒。我沖他噓了一聲,讓大家靜下心來繼續聽廣播。
也不知道是不是信號太差的原因,收音機的接收一直斷斷續續,後面的內容基本上都是破碎的隻言片語,大致意思是南京地區出現了一個倒賣文物的犯罪團伙,涉及數起金額巨大的文物走私案,在最近的一次行動中該團伙骨幹成員落網,牽涉出了幕後黑手胡八一云云。
我聽得目瞪口呆,怎麼才出去幾個月,轉眼就成通緝犯了,還是匪首。胖子拍了我一把:「行啊兄弟,處了這麼多年,真沒看出來,背著我們搞副業。」
四眼臉色大變,抄起外套說:「這地方不能待了,咱們得跑。」
我一把將胖子從床上推了起來:「四眼說的有道理,只怕消息早就出來了。大金牙在信上所指,恐怕正是此事。」
Shirley楊甩下毛毯,嚴肅地說:「事不宜遲,我們從消防通道出去,盡量不要驚動前台。」
剛到南京,我就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播報員口中的通緝犯,這可慌了眾人的手腳。我們幾個三下五除二,將剛剛鋪開的行李卷又草草打好包,準備從招待所的後門遁走脫身。不料四人前腳剛出房間,後腳就聽見走廊里響起了服務員大媽嘹亮的呼喊:「就是他們幾個,別讓他們跑了,抓賊啊,抓賣國賊胡八一!」
我被她一喊,滿口的牙都酸了半截,胖子驚呼:「肏,老胡家長臉了,大陣仗。」
我扭頭一看,哭的心都有了,一隊綠褂、綠褲的大蓋帽,手持警棍堵在了走廊的入口處,哥幾個連帽子都是綠色的,少說也有十好幾人。
「走,走,走,這邊!」Shirley楊拽著我們幾個,拐進轉角處的通道,向著反方向跑去。她後來告訴我,這是在陸戰隊養成的習慣,到了一個地方,得先把前後門摸透徹,搞一個逃生方案出來。要不然,她就不敢躺下。四眼說這個習慣非常好,要借鑒,免得日後著了小王八的道。
我給他們三人夾在中間,走道又相對狹小,滿屋子的公安幹警跟地爬子似的,逮哪兒哪冒頭,堵得我們抱頭鼠竄狼狽極了。
胖子頂著行李,急得滿頭是汗:「這是哪個部門的同志啊都是,鍥而不捨、鞠躬盡瘁,包圍圈戰術用得怪嫻熟。」
我說你歇菜吧,被包圍的是咱們,要學習借鑒也得等逃出去再說。這時候,有幾個跑動比較猛的,已經衝到了我面前,離我最近的一位警察同志,瘦得像只蛐蛐,滿眼精光,一個餓虎撲食,牢牢地把我的褲腰帶扯在了手中,他興奮地呼喊同伴:「動1動1,我是動13,嫌疑犯已經被我逮捕,請求支援!重複一遍,請求支援!」
四眼一看情況不妙,照著他腦門兒一腳狠踹。我說襲警要不得,天下警民是一家,你打他跟打我兒子一樣,看著心疼。
胖子仗著個頭壯,將通道堵了個七七八八,有兩個大蓋帽想要突破他的防線硬擠過來,衣服扣都擠掉了,還是沒有成功。
「老胡,快跑,我頂不住了。」胖子憋了一臉醬紫,頭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揍開了,滿臉的血印子。我心裡明白,以他的身手,遠不至於被幾個小片警弄得如此狼狽。他必定是為我著想,唯恐事態擴大,所以才會硬頂在槍口上不肯輕易還手。Shirley楊本來跑在最前頭,這時她猛地一剎,朝我們大力地揮手,意思說出口近在眼前。
我見胖子受傷,也顧不得那麼許多,提起地上的小警察一把甩了出去。其他人原本都在圍著胖子打轉,一瞧自己人被提溜起來,急忙去接。胖子乘機抽出身,可能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腳下不穩,要不是我上前搭了一把,差點給摔個狗啃泥。
趁著眼下形勢混亂,我們撞開了招待所的後門,一鼓作氣逃出了半個多鐘頭的路程。那個時節不同今日,南京的基礎建設還沒有完全翻新,火車站附近多是農田,要不就是剛剛興建起來的工廠,大半夜的,想找個有人煙的地方比登天還難。
「先找地方停下來,給胖子止血。」
胖子被我和四眼攙扶著,腦門兒上頂了一條秋褲。我們跑得太急,沒工夫為他處理傷口,我從包里胡亂抽了一件衣裳出來打算先把傷口捂上再說,好在是條棉質秋褲,萬一抽中了內褲,估計胖子能當場把我揍死。因為不確定對方是否會窮追不捨,安全起見我們只得先藏身在一片收割過的稻埂田裡。
南京這地方,四季分明,獨缺暖春。九九寒歌唱到頭,扒了棉襖直接涼拖,別看現在三月天,照樣天寒地凍,冷得人鼻涕眼淚一把抓。如果再不抓緊找個地方停下來休整一下,我怕我們四個都吃不消。眼下一片漆黑,胖子不斷地喘著大氣,四眼抽了抽鼻頭,哆哆嗦嗦地翻出一張南京地圖來。我見狀急忙去掏衣兜,想找盒火柴出來照明,不料手指一入口袋,先是被一件滑溜溜的東西碰了個冰涼。
我心頭一驚:薛二爺的救命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