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四)
大阿哥是成妃的孩子,但卻是皇後教養出來的。
雖年紀尚幼, 卻不見一點嬌慣之氣。
王疏月摟著他, 他也不忸怩,仰頭對王疏月朗聲道:“和娘娘, 您的書房和皇阿瑪養心殿的三希堂可真像。尤其是那方書案, 和皇阿瑪的是一模樣一樣的。還有啊和娘娘,您那支青玉龍紋管琺琅鬥提筆也和皇阿瑪用的那支一樣, 真好看。”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後腦勺:“那支開過筆了……善兒。你去看看,若還有一樣的給大阿哥取一支過來。”
善兒道:“怕是沒有, 主兒那隻筆是今年年初造辦處製的, 通共就三支,咱們這兒得了一支, 其餘兩隻都在養心殿。”
婉常在聽著善兒的話, 細聲道:“皇上待娘娘可真是好。”
王疏月聽她這麽說,笑了笑並沒有應她,叫梁安過來,帶大阿哥去東麵稍間裏吃點心。
這邊又擺了新的茶果子, 宮人們將竹簾子懸起一邊兒, 好叫外麵的涼氣兒度進來幾絲,雨聲淅淅瀝瀝的, 又恰在午後, 人語悄寂, 聽來便格外悅耳。
婉常在低頭看了一眼簾子外頭, 對成妃道:“雨好像下大了。”
成妃應道:“是呢, 該傳輦來候著。”
王疏月道:“不如多坐會兒,夏季裏頭的雨去得快,咱們這麽閑扯幾句,時辰就打發過去了。等雨小些了你們再去。”
成妃笑了笑:“你身子還沒好,大阿哥又是小孩子鬧騰,怎好一直擾你。”
“哪裏就擾我了,大阿哥可愛,我看著他也高興,再來你們在我這兒,我也沾福氣,娘娘和婉常在啊,都是做額娘的人。”
這話說得婉常在露了笑容。低頭撫著小腹:“妾如今也盼著,太醫說要麽這個月底,要麽下個月初就要發動起來。也不知到時候,順不順遂。”
女人有了身孕,總是和平常時候不同的。
王疏月細看周氏的模樣,細長的柳葉眉,原本應該是個鵝蛋臉,這會兒因有孕而豐腴了一些,但她皮膚細膩,襯著孕中的好氣色,到也十分好看。她也是南方漢人女子,身量比王疏月還要矮些,不過巧在勻稱,哪怕如今快臨盆,仍不見懷胎十月的富態。
成妃吹開茶絮,在旁道:“她就是這個性兒,人膽小得很,原是在淑嬪的延禧宮中住著的,說淑嬪宮中的人,成日裏盯著她的肚子瞧,就怕得很,這才求了皇後,到我那永和宮裏去住著,如今又總說永和宮裏不比延禧宮涼爽……”
婉常在忙道:“妾能不怕嗎,慶常在是淑嬪屋裏的人,後來承了寵,福氣大也有了身孕,可在淑嬪那院裏養了三個月,就沒了。後來妾便知道,淑嬪容不她屋裏的人有喜事,妾出身低微,皇上……也不那麽待見妾,妾就這麽一個指望啊。”
正說著,梁安帶著大阿哥回來。
“額娘,和娘娘這裏茯苓糕真好吃。”
梁安笑著給成妃呈上一食盒:“這是我們主兒今兒閑時親手做的,給大阿哥包了些。”
成妃道:“這又吃又拿的,像什麽話。”
大阿哥道:“額娘,和娘娘人好,和娘娘是喜歡兒臣才對兒臣好。”
他這帶著稚氣卻爽朗的話到把王疏月逗樂了。
成妃把大阿哥抱入懷中,用帕子擦著他額頭上的汗,一麵對王疏月道:“他這話我到是認,你是個好性子的人,就恨我之前還聽淑嬪的話犯糊塗,當你是那心壞的……”
“孩子在呢。”
王疏月打斷她的話,含笑看了一眼大阿哥,又衝成妃搖了搖頭。
成妃見大阿哥也望著自己,忙不再說了,道:“瞧我,這糊塗勁兒又上來了。”
婉常在卻不肯鬆口:“和娘娘,不是妾多嘴,您得留意著淑嬪,從前您不在的時候,咱們這些伺候得久的人裏頭,除了皇後娘娘,皇上也就肯多看她一眼,隻是她心壞折了自己的福氣,一直不見喜。如今,皇上冊了您為妃,位份上又壓了她,妾在旁冷眼瞧著啊,她看您的那眼神兒,可怕得很。”
成妃斥她道:“胡說個什麽,沒得讓和妃吃心。你月份這麽大了,橫豎我永和宮什麽都緊著你,也讓你遠了那人,你也該歇心好好養著。”
婉常在被說得低了頭。
“妾就是怕她嘛。”
“也不知你是怎麽的,她再怎麽有壞心,上頭不也有本宮,有皇後娘娘維護著你。再說,她的父親在先帝爺那一朝就砍了頭,她是個早就沒了倚仗的人。你為著她,整天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樣,皇上見了你,能舒心才怪了。”
婉常在不敢再開口了。
大阿哥滴溜著眼睛望著自個的額娘也不說話。
雨聲漸漸小下來。
成妃見氣氛尷尬,便起身道:“也不能再擾你休息了,我們這就去了。雲兒,扶好了婉常在。”
王疏月也站起身:“我送送你們。”
成妃擺手道:“你歇著吧。我宮裏也在張羅去暢春園的事兒亂得很,等到了暢春園,咱們再閑說。”
說完,帶著婉常在上輦去了。
善兒來收拾茶案上的杯盞,見王疏月坐著沒動,便放下手上的活兒,取了一件薄裳來替她披上。“主兒在想婉常在的話吧。”
王疏月搖了搖頭。
“不是,在想成妃的話。她說……淑嬪的父親,是在先帝爺那一朝被砍了頭……”
善兒道:“聽說是貪墨的罪。”
這些都是舊事,又涉及朝廷,底下人也就知道個皮毛。
善兒自不願與王疏月細說。這兒腦子裏想起的是成妃走之前的話。不由得心裏起了一絲期待。便在王疏月身邊蹲下來,輕快道:
“主兒,將才成娘娘說他們宮裏在張羅去暢春園的事,萬歲爺親自跟您說了要帶上您一塊去,咱們宮裏也該收拾起來了。”
“收拾什麽呢。不就幾身衣裳?”
善兒道:“那得看您住在什麽地方,好比藏拙齋吧,那屋子後麵有一片鳳尾竹,雖好看,但就是蟲蟻多,艾草啊,香包就得多多備上。往來取物耽耽擱時辰的。”
鳳尾竹啊。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倚著竹的屋子,到雅得很。
“你怎麽曉得那麽清楚。”
“奴才也就曉得那麽一處地方,從前咱們萬歲爺還是王爺的時候,在暢春園裏給先帝爺當值,住的是清溪書屋,那藏拙齋啊就在清溪書屋後麵,有一通廊相連,奴才在藏拙齋當過差,萬歲爺和十二爺他們偶爾會去齋裏手談幾局。皇上若能讓您住那兒,可不就跟住養心殿的圍房一樣了嗎?”
王疏月一怔,原她是替自己想到那令人麵紅耳赤一層上去了。
然而,晚間何慶便來傳話,當真說皇帝讓她隨住藏拙齋。
何慶傳話的時候就是一臉歡喜的模樣。
“和主兒,就您的住處是萬歲爺親自擬的,餘下的都是讓暢春園總管曹大人安排的,那就頂沒意思了,不過是按照各位主兒們的位分,再配合暢春園各處的規製,一水分定完事。皇後娘娘在春暉堂,成娘娘和婉常在在雲崖館,順嬪在景瑞軒,淑嬪在延爽樓,寧常在凝春堂。這些地兒,都離清溪書屋遠著呢。”
王疏月靜靜地聽著何慶說話。
其實,皇帝待王疏月的好,王疏月不是全然不知道。
可他的殺伐決斷,卻像時時刻刻懸掛在王疏月頭頂的一把刀。時時刻刻提醒王疏月,他一句話,就能處置她這一生。他喜歡她,她這一生尊貴,他不喜歡她了,她就是個卑微的奴才。
王疏月不願意把自己的一生全然放到對帝王恩的渴求和倚仗之上。
那種揉搓,太傷人了。
和慶走了以後。周太醫來請了一回脈。
出去的時候,卻將好撞著皇帝過來。
皇帝便沒有進西暖閣,在明間坐下,與周太醫說話。
王疏月躺在榻上,隱隱約約聽到二人的聲音,一個惶恐,一個壓抑。
她索性翻了個身,不去刻意聽。
過了一會兒,她聽皇帝的腳步聲進來,像是無意讓她起來伺候,善兒並沒有來喚她。她也就沒有睜眼,靜靜地躺著。
黑暗中,感到有人扯起了她壓在腹上的被子,笨拙地掖在她顎下。
她的喉嚨被那人這麽一壓,忍不住嗆了一聲。
皇帝連忙鬆開手,有些無措地退了一步。借燈仔細看她。
若是讓她知道自己偷偷給她蓋被子,不知道她心裏會如何揶揄。
好在她隻是嗆了一聲,並沒有睜眼,呼吸也平勻,看起來並沒有醒。
皇帝鬆了一口氣,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周太醫還在明間跪候。
皇帝走到他麵前低頭道:“和妃的身子調理起來難嗎?”
“回皇上的話,這女子的身子啊,年少時調理起來容易,年紀越大就越艱難。娘娘從前年少時就失於調理,才至如今體寒之症。但奴才一定盡心竭力顧好和娘娘地身子。”
少年時失於調理。
她當然沒法好好調理,十三四歲的年紀的,就離了母親被放在長洲。偌大一個臥雲精舍,全仰賴她一個人修複打理。
皇帝心裏不自在,他絕然不可能因為自己籌謀而對一個女人起愧疚之心,但他吧,很心疼。
皇帝道:“朕不在乎你怎麽調理,也不在乎你用什麽藥,總之朕要她好。你這顆腦袋,朕記在和妃身上,若和妃的身子有好轉,朕要好好賞你,若不見好轉,朕就給你摘了。”
周太醫忙伏身應“是。”
“跪安吧。”
梁安送周太醫出去。
張得通見皇帝坐在紫檀椅上沒動,便上前道:“萬歲爺,您今兒……翻了淑主兒的牌子,這會兒人已經在養心殿圍房裏候著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張得通頓時不敢再出聲。
“傳話給她,讓她在圍房歇了。”
“是……那萬歲爺呢,今兒還回養心殿歇嗎?”
皇帝朝西暖閣看了一眼,層層帳後,仍能聽見王疏月均勻柔軟的呼吸聲。
皇帝出痘瘡最難熬的那一段時日,是她伺候過來的。
就這麽一副身子骨,也不知道那段時日她是怎麽撐熬下來的。皇帝想起她入宮後事,先是被自己燙傷,後又冷在大雪裏跪了整整一夜,再被皇後罰去乾清宮守燈,沒有哪一樣不傷身。
“何慶。”
“朕交代你一句話。”
“是,萬歲爺您說,奴才聽著。”
“耳朵過來。”
“是。”
這句話,連張得通都沒有聽到。
皇帝說完,起身就去南書房看折子去了。
次日張得通拿了棍子把何慶打得齒牙咧嘴,才把那句話逼了出來。
“萬歲爺說,下次他要責和主兒的時候,要奴才勸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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