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一)
“成吧,讓你試試。”
說完, 他背過身到香案上去掃看。
王疏月也直起身來:“皇上找什麽呢。”
“朕的鼻煙壺放在什麽地方, 你這身上的駱駝血太腥了。”
說著,皇帝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不同用於其他畜生, 這駱駝血粘連得厲害,甚至還能扯出絲來。他平時是一塵不染體麵慣了, 此時張得通不在,他本想指使王疏月服侍, 但見她那一臉的疲倦, 又做了罷。
可是平時,絹帕盆水這些東西擱在哪裏他完全不知道。
嘴上不好問, 隻得撐著眼睛到處看。
皇帝在生活上的笨拙, 和其在政事上的精明實在是兩個極端。
王疏月看著他那坐立不安的模樣,不由在一旁掩麵笑出了聲。
皇帝一個眼風掃過來,她又不得不忍住。
“服侍您洗個澡吧,看您這不自在的。”
皇帝衝著她的手腕揚了揚下巴, “手都傷了, 你還敢沾水。”
王疏月道:“沒破皮,不礙事。”
一麵說一麵抬手替他解脖子上的扣子。
燈下她微微皺著眉, 手腕上有傷, 手指也不如之前的靈活。烏青處其實還是浸了血的, 稍微一動就酸疼。王疏月調整了一下手的位置, 牙齒輕輕咬合著, 卻還是忍不吸氣。
她這個毛病在皇帝這裏一直沒有改回來過。本來人都有傷痛。且人有傷痛以後多會矯情忸怩,尤其是女人。
但王疏月不會說。
從皇帝第一次見她,在她臉上燙了一串兒泡子起,她就從來不肯開口說自己身上的感受。
但男人吧…
疼惜一個女子,往往是從這些女人不肯明說的傷害開始的。
其中最深刻的,當屬第一次行房。
在床(和諧)上洞穿女人最柔嫩的血肉,讓她流淚呻(和諧)吟,至此從感官上,肉(和諧)體上留下自己的印記,收獲獨獨奉獻給自己的珍貴眼淚。之後,女人便從一堆淩亂的被褥裏站起來,熨貼地走到男人心上了。
所以,王疏月柔弱,她身上的青紫,她月信時的寒疼,她的眼淚,這一切,都漸滲入了皇帝那生鐵肌骨的裂縫之中。
不過,對於王疏月皇帝而言,這還隻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在於桑格嘉措所說的——他們彼此的來處。換句話來說,也就是滿清朝廷的鐵騎對前明世道的踐踏和奴役。
這似乎和男女之事之間,有著一種詭異荒唐的關聯。
征服與被征服的過程之中,無疑也存在傷害,存在著強權者對失敗者強加的印記。
但是傷害之後,兩代君王在瘡痍之上垂手撫慰,修補驚恐萬分的人心,承認傳承多年的文化,給異族生息的空間,扶持支撐這些從前這些前朝的子民重新開墾田園,生兒育女。
萬畝青苗沁目時。
所謂水與舟,民與君,各自試探,鬥爭,妥協之後,彼此謹慎習得了相處之道。
王疏月不再怕皇帝。
前明遺人內心的不甘,後背的脊梁骨,也快要垮塌了。與此同時,那曾經屠城逼人剃頭的刀,也被君王放下了。
佛講因果嘛。
傷害生愛意,也是很哀而仁慈了。
“行行行,你別搞了,這一身味道比朕還難聞,哪像個女人。善……”
皇帝小心地推開她的手,不想讓她在自己麵前勉強折騰,誰知,剛想喚她的侍女進來,卻又想起什麽,啞住了。
王疏月見他陡然冷了臉,疑道:“怎麽了,您要善兒來伺候也成啊。”
“沒什麽。”
他的聲音也跟著涼下來。“以後,你身邊換個人。”
說完,他一口氣將剩下幾個扣子兩三下挑開了,丟了外袍在榻上坐下。
王疏月背脊一顫:“善兒怎麽了。”
“你明日自己問張得通吧。王疏月,朕今兒乏了,懶得跟你說。總之,以後你身邊留穩當的人,梁安可以暫時留著,但貼身服侍你的宮女,以後交給張得通給你過眼,你就別管了。”
眼見了春環的死,王疏月不問,大概也知道他為大阿哥的事處置了善兒。
但她同時也明白,求情是沒有用的。
為此,她那夜在被褥中與皇帝皮肉相帖的時候,時不時地起驚顫。
皇帝像是知道她心裏有事一般。竟沒似從前一樣,把她剝得幹幹淨淨地在自己身邊躺著。
夜裏,皇帝自己翻身起來,還不讓外麵上夜的人進來,赤腳踩在地上,走到案前的親手給王疏月點了一盞燈。之後又走到屏風外麵,從木施上把她那件品月中衣取了下來,回來撩開被子。
王疏月被這突如其來的冷給驚得縮成了一團。
那身子在燈下白得發光。
這是皇帝的癖好,在床上,他不喜歡讓王疏月穿中衣。
不過今日他又想算了。
“朕看你身上冷,穿著睡吧。大概能安穩些。”
說完,自己也將中衣披上,雖然是兩三下胡亂扣上,卻細致地把領口的那一顆係緊了。而後吹了燈,從新將她擁入懷中。
“王疏月。”
“在。”
“別再怕朕。聽懂沒。”
他放緩了聲音。
後半夜,有了衣料的柔軟,和他的溫暖,王疏月終於睡踏實了。
第二日王疏月向張得通問起善兒的事。
張得通卻說,皇上這回沒處死善姑娘,隻是把她發配到辛者庫去了。
這到又讓王疏月有些意外。何慶正和尚衣監的姑姑打理皇帝衣物,見王疏月麵有疑色,便過來道:“和主兒,自從您因春姑姑的事和咱們萬歲爺鬧過之後,萬歲爺很少處置奴才了,即便處置,也是仁懷。不過他從前可不是這樣的。記得以前在府裏的時候,咱們的規矩大得很,奴才錯一點,綁到樁子上挨鞭子都是輕的,像善姑娘這樣的錯事,管保是要打死的。”
王疏月都有些記不起她是什麽時候跟皇帝提起春環的那件事了。
何慶似笑非笑地添道:“和主兒,你以前啊怕咱們萬歲爺怕得就像隻張牙舞爪的貓。萬歲爺擔心您一直這麽怕他,平時跟您說話都可勁兒地拿捏呢。”
“放肆,慶子,你是欠打了嗎?萬歲爺你都敢在和主兒麵前編排。”
何慶吐了吐舌頭。“師傅,奴才這也是為萬歲爺分憂不是,萬歲爺那口才,還有那鬥性,奴才們不把主兒的實心說出來,人家和主兒怎麽能……”
“何慶!”
“好好好,師傅,是徒弟該死。”
話聲是沒了。但何慶說得真對。
他的口才,他的鬥性,以及他那個人,王疏月看起來都是駕馭不了。但事有兩麵,誰折了誰的腰,誰在其中更辛苦,未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這些跟了皇帝多年的人精,眼睛毒辣,口齒伶俐,常常在王疏月麵前捏軟皇帝那張鐵皮。
皇帝要是知道何慶這樣說他,一定會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
一連兩日,有很多關於‘九白’的折子都被皇帝留中不發。
鬆格台吉被皇帝軟禁在東廟宮中。蒙古王公貴族之間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的。有些人甚至來找十二和王授文探皇帝的心意。
畢竟箭已在弦上。
王授文親自擬了皇帝發往兵部調兵的旨,那日他不敢坐著寫,硬生生跪在皇帝的腿邊,把短短不到百字磨了出來。
皇帝一麵看《資治通鑒》一麵等他。
其間矮書道:“你今兒怎麽了。朕賜了坐都不坐。”
王授文抹了一把汗:“娘娘在火上烤,臣怎麽敢坐著。臣聽說,太後娘娘親自勸過皇帝,不能因一個女人而在蒙古失心。臣……”
“放心。”
“可是,臣萬分惶恐。”
皇帝看著書沒有說話,半晌才直身丟了書,彎腰湊近他道:“王授文,朕問問你啊,
王疏月從前在家的時候,服你的管教嗎?”
“啊……這……”
他本來滿腦子過得都是關鍵要害,皇帝突然問了這麽一句家常閑話,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哦,回皇上的話,從前在家中都是內人在管教她。內人出自南方大族吳家,也是個平實的人,臣的兩個孩子,幼年時都是教養在她身邊的,臣……實在是抽不出身來過問,以至於……”
“好了,再說下去,你又要跟朕請罪了。”
“皇上,是娘娘冒犯了您嗎?”
皇帝從新拿起書來:“不算。朕就是不知道,她那脾性從的誰。反正不像你。”
說完,他轉道:“明日圍獵後,朕要在圍場設宴,你一會兒出去,順便給圖善傳個旨,把鬆格台吉也帶到圍場去。”
“是。那……臣就告退。”
“嗯。”
王授文戰戰兢兢地站起身,躬身往外麵退去,誰知還沒走到門口,卻又被皇帝喚住。
“欸,王授文。”
王授文忙在門前回身跪下:“臣在。”
皇帝揚了揚書:“起來起來,朕就想問問,王疏月吃得慣獐子,麅子這些肉嗎?”
“啊?”
王授文徹底傻了。
皇帝見他呆在那裏,自己也尷尬了,把書往他麵前一砸,梗起脖子道:“算了算了,趕緊給朕退下退下!”
王授文這才明白過來皇帝到底在問什麽。
“哦,回皇上的話,娘娘她在家中什麽忌口的都沒有,獐麅肉啊,她都吃。”
皇帝還在沉浸在自己的尷尬之中。
何慶機靈,連忙上前把王授文扶起來:“來,老大人,奴才送送您。”
議所的門一開一合。
皇帝的臉上雖然落著陰影,人卻莫名有些興奮。
他壓根沒就沒去在意王疏月要做社麽來替自己洗脫罪名。畢竟萬事盡在他的籌謀之中。
籌謀之餘,皇帝在想明日圍獵,要親自獵殺幾隻獐麅,宴後帶著王疏月去烤肉去。
他還記得上次隨先帝爺來圍獵的那一次,因為秋深,夏了很大一場雪,他在雪地裏遇見十一和富察氏在大帳外麵烤肉。十一用一把的銀刀把烤熟的肉切下來,一片一片地放在富察氏麵前的一方寬葉上。那個時候,皇帝與皇後已經冷下來,皇後甚至托病沒有跟他一道過來。
而他滿腦子都是天下政事,都是奪嫡的黨爭,看著十一摟著富察氏恩愛的場景,他胃裏翻不起酸水,但腦仁還是不舒服。
具體是什麽感受,皇帝記不清楚,不過他記得,富察氏穿得那身正紅色旗裝,映著白雪和篝火尤其好看。
如今不見雪,但秋草一片金黃。
該賞給王疏月一件蔥綠色的旗袍,再配一件鵝黃色的坎肩,簪上他從前賞給她的那根芙蓉花簪子,一定好看。
他想著想著想深了。
連張得通在旁喚他都沒有聽見。
“萬歲爺!”
何慶到是知道皇帝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準是又在給和主兒琢磨那辣眼的裝扮,索性提聲喚了皇帝一聲。
皇帝嚇了一跳。
“滾出去!”
話聲剛落,就見跪在請安的十二慌地要站起身。
皇帝摁了摁額頭:“回來!朕不是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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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doge掃文日記,阿塔卡西在微博的推文。
我在想我這篇文也許“三十年”是個敏感詞。所以我完全不知道有哪些天使幫我推過文。
總之謝謝你們了!筆芯。
作者27號就放假了。最近雖然更得時間混亂,不過,我這個月似乎有望全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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